薛雲坐起身,一手攥緊素白絲縧,眼中兇光四射。
單烽道:“裝不下去了?薛雲。”
“什麼人?”
單烽靠在車門邊,因體魄的緣故,僅能微低着頭,如此看人時,眉骨壓低,自然透露出十二分的銳利。
“一行三十四人,為什麼隻有你還活着?”
薛雲陰冷道:“審我?你是什麼東西。”
他單手按在車壁上,紅芒乍現。夜色裡傳來了一陣躁動,冰層吱嘎作響,都是被真火外洩所引來的雪鬼。
回應他的,卻是一陣迎面襲來的勁風。
對方前一秒還倚門不動,卻在瞬間暴起,薛雲根本來不及反應,胸腹間便炸開一陣劇痛,即便有法衣護體不至于身受重傷,依舊被踹得口鼻噴血。
怎麼會這麼快!一定是天殺的體修!
單烽又一腳踏在他手腕上,輕而易舉地将那點紅芒踩熄了。
“再有半句廢話,我就打斷你的四肢,把你臉朝下拖去紫薇台。出門在外。師叔教你個規矩。别、動、真、火。”
“師叔?”薛雲瞳孔一縮,突然回想起什麼,失聲道,“等等,你剛才說什麼,其他人都死了?”
“你不知道?”
“我能知道什麼?不可能,這次出來雪獵,首座連壓箱底的法衣都給我們穿上了,怎麼可能全部戰死?除非——我早說了别亂用真火!”
“哦?你是說隊裡都跟你一個德行?”
“我們羲和弟子的脾氣,你不清楚?”
單烽平淡道:“但你還活着,他們連灰都沒剩下。”
“你懷疑是我?早知道一出來就鬧内讧,我還不如待在舫裡。我被冰河卷走時,那些人還對着一地鳥毛大打出手呢,等醒過來時,早不知跟着車隊跑了多久了,離勒石灘少說也有百裡,我有這樣的本事?”
“金多寶養了個好徒弟啊,甯可裝瘋賣傻,也不願回羲和。”
“關你屁事!”
薛雲眼前仍舊黑芒亂竄,隻能看清面前充滿壓迫感的颀長投影,和斜背在身後的雙刀。
奇異的雙刀,銅鏡一般的材質……
“雙鏡刀?你是烽夜首座!”
“我這一脈已無弟子,叫什麼首座?”
心中的猜想得到印證,薛雲冷笑一聲。如果是眼前這位首座,他不見得要怕,一個徒有虛名,卻連宗門都不敢回的廢物,也就逞一逞體修的威風。
更何況,全羲和舫都知道,這位所謂的首座,丹鼎已熄,根本連真火都用不出來。
他袖口之中,忽而流竄出一道血色。那一支短劍通體赤紅,唯在劍脊中流淌着一縷金芒,仿佛活着的岩漿。
“你有什麼資格審我?論戕害同門,誰能比得過你?小師叔,你也該夾着尾巴做人了,當年對影自憐的那一場笑話——”
對影自憐這四個字一出,無疑是觸及了某種禁忌。單烽頰邊硬邦邦地頂起了一塊,緊接着便是一聲瘆人的脆響,仿佛有什麼東西被硬生生嚼碎了。
薛雲一驚,卻已經太遲了。這一次的勁風來得毫無聲息,是從他腰腹内部爆發出來的,寒氣直沖髒腑。
單烽居然二話不說,一刀捅穿了他的丹田!
鏡刀抽出,車裡的真火便猛然回流成一條灰溜溜的火蛇,縮回了他腹中,薛雲如遭重擊,反手按住丹田,跌坐在地。
這種灰敗裡帶着畏服的意味,猶如鬥敗的雄雞,亦是羲和弟子的慣例,真火間彼此壓制,敗者縮回丹田間,便有粗鄙者稱之為縮卵。
沒有傷口。可他的丹田中一片漆黑,唯餘一片熄滅後的灰燼。
他的真火消失了……怎麼可能?
“你做了什麼!”
“閉嘴,”單烽道,側首啐了一口,皆是些晶亮的碎屑,“再用真火,老子骟了你。”
他臉上戾氣橫生,眉骨不耐地下壓,整個人都仿佛剛從熔爐裡鉗出來的一段殘鐵,觸到哪裡哪裡流火,哪裡有方才那點兒沉着——
散落在地的,分明就是雪凝珠的殘片。單烽始終含在口中,借以壓制着什麼,直到在剛剛那一刹那,被生生咬碎在了齒間!
對影自憐。
單烽的一生之恥。羲和舫最年輕,也最前途無量的一位首座,就這麼毀于一道輕飄飄的影子,甚至無顔見舫主,隻能終年輾轉漂泊于雪原上。
薛雲對這一段往事隻有一點道聽途說來的印象,這才脫口而出。這四個字,真有切齒之恨嗎?
他好像觸及了什麼了不得的禁忌……
與此同時,單烽單手提起了他,臉朝地。
“你招來的雪鬼。用臉砸回去。”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逼供。
金多寶把徒弟嬌慣得厲害,就是穿上了金翎衣,保得住性命,也受不了拿腦門砸雪鬼的羞辱。
“滾!滾開!”
單烽五指卻如鐵鑄一般,将他死死填在冰面豁口中,跟雪鬼大眼瞪小眼,那嘴裡的臭氣都快能嘗出鹹淡了。薛雲吐了一陣,很快敗下陣來。
“行了行了!是,我是故意跌進冰潭裡的,隻不過是想溜出來破障,跟雪凝珠的事沒有半點關系。”
“破障?為何不禀明宗門?”
“不成!”薛雲脫口道,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是情障,我在太初秘境曆練的時候,被……被采補了。”
太初秘境向來行蹤莫定,五步一詭陣,十步一變幻,那年偏巧出現在羲和舫後山。
天下靈氣稀薄,年輕弟子的修為遲遲不得寸進,好不容易有秘境現世,誰能放過這樣的機遇?隻是太初秘境陰柔詭谲的路數與羲和功法并不相合,為免弟子走火入魔,舫内設了禁令,尋常弟子寸步不許入内,直到其自然消散。
薛雲膽大包天,帶十來個少陽劍廬弟子瞞過師尊,擅闖禁陣,很快就走散了。他更是意外遭遇了魔門雪練弟子,遭了暗算,經脈逆行,真火亂竄,眼看就要喪命,卻被一股涼意掃在面上。
那是一段垂落的絲縧,也不知是什麼料子,異常柔滑。
有人!
是什麼時候來的?怎麼半點兒聲息不露,見着他這麼個痛苦嚎叫的大活人,卻連打量的意思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