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七肯把這一番秘聞搬出來,也是鐵了心避開影遊城了。
這一日,商隊不曾休整,隻是鐵雲車沉重,風急雪重,路途艱難,堪堪出去二十幾裡,天色又暗了。
單烽既然要追查雪中影,便到了和商隊分道揚镳的時候,返回鐵雲車裡,把薛雲捆了個結實,到時候一到驿城,羲和就會有人接應,省得出去找死。
薛雲臉色慘白,傲氣全無。單烽良心發現,問他有什麼遺言要交代,他就蔫蔫地要酒喝。單烽從他行囊裡翻出了一堆法寶,金多寶恨不能把襁褓都給這好徒弟裹上了,裡頭還有個漆黑的小酒壺,早被凍結實了。
“沒有,憋着。”
“我要告訴死……我師父,你苛待我,捅了我一刀,一路連頓飽飯都不讓我吃,你就等着——”
單烽一把把他提起來,塞出車門:“想喝雪鬼尿了是吧?”
誰知道鐵雲車說停就停,薛雲被撞得大叫一聲,連罵了他祖宗十八輩,又被他摔回了車廂裡。
單烽沒再顧上這小子。鐵雲車一停,就有馬蹄聲向着這頭疾奔過來。
雷七臉色可怖,瞳孔緊縮,仿佛紮進眼白裡的兩枚烏針,一面騎馬,一面回頭喝了一聲。
“别管那麼多,把衣襟敞開!快!”
被訓斥的修士一把扯破了衣襟,遠遠地就能看見皮膚慘白,封凍着一連串嬰孩巴掌般的淤血,顔色青紅,仿佛從皮肉深處,掙紮着往外爬。
單烽心中一沉。
這商隊實在走了黴運,雪練還沒碰上,先感染了雪瘟。
修士低頭看了一眼,差點栽到地上。
“雪……雪瘟!這是雪瘟麼?我怎麼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染上的?”
雷七拔出一根細長的錐針,二話不說,朝他胸膛淤血紮了下去。
伴随着一聲慘叫,一股黑血被放了出來。
可洞穿胸口的瘆人聲響隻維持了短短一瞬,便化作了一種更古怪的,沙沙的摩擦聲,仿佛錐尖底下的不再是血肉,而是冷硬的凍土。
“一寸……三分……”雷七的手哆嗦了一下,“來不及了。還有三個時辰。”
“領隊,别抛開我,我不想死!”
雷七放慢速度,在他背上用力拍了兩下。
“不止是你。”雷七緩緩道,“這一輪雪瘟者,足足有二十七人。”
這實在是一個令人絕望的數字。
誰也不知道,雪瘟是怎麼降臨的。感染者會先失去知覺。在嚴寒中暴露得越久,中毒越深,皮肉封凍,體内裂紋遍布,屆時隻要輕輕一碰,整個人便會炸成冰屑。
更要命的是,這些冰屑中也帶着瘟種,借着一次又一次的迸發,無形蔓延開來。因此商隊中有一條不成文的規矩,病入膏肓者,便隻能逐出商隊,聽憑其在雪原上自生自滅。
除非……
“隻有死馬當作活馬醫了,白雲河谷能落腳的地方……”雷七吐出一口濁氣,召來雲明道,“雲明,全力打探影遊城的所在。”
“是!”
說話間,雷七數騎奔到鐵雲車邊,恭敬道:“羲和貴客,十萬火急,還請施以援手,借火種一用!”
薛雲騰地坐直了,嘴唇一翹,卻是個頗為惡意的笑。
“捆了我一路,現在要我報恩?”
單烽抱臂,一腳把他從車廂裡踹了出去。
車廂邊,忽而泛起了泥池金索陣的金光。這陣法跟泥潭似的,能讓其中的一切變得緩慢。
薛雲身形一僵,遲遲沒能爬起來,看這先禮後兵的架勢,更是冷笑。
“我身上有的是火,你有幾條命來取?”
“既然是借火,我等自然備好了薪柴。”雷七道。
一名弟子翻身下馬,動作極為遲緩,皮膚皆泛着可怖的绀紫色,冰裂紋貫透了整片胸腹,在薛雲錯愕的目光中,緩緩擡腳,邁入了泥潭金索陣。
入陣後,雪瘟蔓延的速度有所減緩,但那弟子身上的裂紋依舊如火中松枝般,迸發出一串毫無規律,卻又驚心動魄的畢剝聲。被這麼一雙死灰色的眼珠盯着,薛雲勃然色變:“你瘋了,敢讓他挨着我!”
雷七道:“他快死了,所以願為柴人,向道友借火。”
“好一條生路,是要濺我一身的瘟種,逼着我來用真火吧?少陽火種看家的本事是除穢,這家夥一身的瘟毒,隻能被活活燒死——”
話未說完,他就被一隻手掐住了後脖頸。
“雷領隊犯不着聽他滿嘴的鬼話,他真火被封了,連自保的本事都沒有。”
薛雲怒道:“那是誰幹的?”
雷七道:“單道友,實無轉圜餘地?”
單烽道:“雷領隊還有心回天?”
雷七喝道:“雷鳴,自爆!”
話音未落,泥潭陣中的柴人便渾身一震,毫無怨言地炸成了一蓬冰屑!
咫尺之間,哪怕冰屑飛濺的速度被放慢到了極限,薛雲又如何能避?他本能地要喚出真火,可指尖幾經屈伸,丹田跟死透了似的——
可憐他這般的天之驕子,青年才俊,到頭來也隻能喊出一句話:“首座,救命啊!!!”
說時遲,那時快,一隻手抓着他後肩,将他一把扯出了陣中。那蔓延全身的遲滞感立時消退,薛雲在驚魂甫定中回首,救他的卻并非單烽。
方才還以柴人相脅的雷七,此刻卻已踏入了陣中,以身形截斷了噴薄而至的冰屑。
薛雲脫口道:“你找死麼!”
單烽也被雷七一掌推出陣外,此刻眉峰一挑,卻并無驚異之色。
雷七身上也湧出一串催命般的畢剝聲。他的右臂上綁着一條雪狼尾,解開後,袖口翻卷,露出一隻孩童般的小手,從指尖直至小臂,皆是裂紋斑斑,甚至連掌骨都清晰可見。
“這種程度的雪瘟,原本足夠你撐到驿城。”單烽眉峰微舒,“可惜了。”
雷七苦笑一聲:“單兄弟莫怪我情急之舉。”
單烽道:“你們有什麼打算?”
雷七緩緩道:“取道影遊城!”
商隊再次開撥,其中二十餘匹靈馬位于前列,修士皆身披厚鬥篷,盯着他們的領隊。
即便單烽身為局外人,也能感覺到那目光就如一枚枚淬了火的鋼釘般,一錘又一錘,足可把這個身負重任的男人釘死在雪原上。
雷七臉孔的肌肉無意識地痙攣了一下。
“但願謝城主開恩——”
單烽把玩着小還神鏡,心中也道,将要碰上的,到底會是惡鬼,還是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