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入城在即,普天之下,難道皆是死路麼?他們垂死掙紮,又有何用?
雲明嘴唇蠕動,道:“領隊,雖有此碑,難道……難道就不能瞞天過海麼?等進了城,城主也未必能……”
“不可,”雷七雖不忍,卻隻能決然道,“石碑上的,是禁令。”
禁令一出,便将衆人心中最後一點僥幸也砸沉了。禁令背後的術法,可不是常人願意挨一下的。
可此刻轉身離城,大風雪又要到了,瘟種的爆發便在頃刻之間。
那釘子一般的鐵灰色目光又來了,一枚接一枚,釘向雷七的脊骨之中,仿佛無聲的诘問,讓他一寸沉于一寸,僅擡頭便用盡了全身力氣。
——領隊,我們的生路到底何在?
單烽拍了拍他的肩,道:“怎麼沒人巡城?”
一語驚醒夢中人。
那一隊藥修,此刻正踉踉跄跄,消失于城門處。門外竟然連搜查驗身的衛兵都沒有,仿佛一座空城。
怎麼可能?
“放任雪瘟者來去自如,”單烽道,“要麼十分殘暴,要麼……便有十分的底氣。”
雷七與他對視一眼,在捕捉到其中深意時,目中爆發出強烈的期冀。
“照禁令上所說,卸下一切引火物——進城!”
一件件珍奇貨物丢了滿地。雷七絲毫不含糊,凡是沾了火字的,都忍痛割舍。
商隊中有惜命的,頭也不回地往城裡趕,卻也有人目光閃爍,不住回頭。
單烽落後一步,把薛雲從鐵雲車裡掏了出來。打量片刻,眉頭深深皺起。
要看商隊散架了,這小子倒成了隻燙手山芋。
薛雲目光急閃,道:“你抓我做什麼?我有鐵雲車,自己長了腿。”
“做夢。你的小還神鏡呢?”
“我又不是領隊,哪來的小還神鏡!”
“麻煩,”單烽道,“捆在城門界碑上算了,這樣吧,發個鎏火令。城中兇險,你在外頭喝會兒西北風,不過分吧?”
薛雲不敢置信道:“大風雪要來了,你讓我喝擁關雪?”
這小子的真火一時半刻還恢複不了。帶着麻煩,扔了,又是人命一條,搞不好金多寶又跑來拼命。
單烽沉着臉,突然抛開他,扭頭喝道:“站住!你找死?”
被他這一喝,商隊中的藍衣弟子大為慌亂,往界碑處疾沖。
霎時間,他身上便騰起一層黑紅霧氣,被勁風拉扯成一道急奔的人形,聚散飄忽,仿佛一場魂魄離體的幻覺。
單烽額前亂發激蕩,還維持着伸手的動作,瞳孔中卻裂開了一道赤金色的豎線,死死盯住了這一抹霧氣。
他又嗅到了那股味道,腥冷如泥中之蛇。
砰!
藍衣墜地的聲音并不如想象中輕盈,反而像是包裹着什麼重物。單烽沖上前去,以鏡刀挑開,隻見衣下赫然是一隻石函。
雷七怒道:“是燧侯石?貪财不要命的東西!”
單烽一言不發,頰邊肌肉突突直跳,咔嚓一聲,雪凝珠碎在齒間。
他隻是伸手在刀背上一抹,便沾上了一抹淡淡的黑灰,細看去方知是極深重的烏紅,仿佛經年的胭脂末。
方才所見的黑影并非他物,正是藍衣弟子化作粉塵的肉身。
禁火碑上所下的禁令,居然是它!
血肉泡影……
這一幕他再熟悉不過,當年同袍灰飛煙滅的情形如在眼前,不知多少次在夢中切齒相見,醒來汗透重衣。
這麼多年了,影子的狠辣絲毫不改。
這一座禁絕碑,怎麼會有血肉泡影術?謝泓衣和影子又是什麼關系?
他心中轉過無數念頭,戾氣如火海般層湧。頃刻便打定主意,要是進城後找不到影子,便先殺去城主府!
死到臨頭還貪财的,還不止藍衣弟子一個。
那頭雷七厲聲斥罵,突然劈手扯出一個,一巴掌把人抽翻在地。
那年輕弟子慘叫一聲,口鼻噴血,正是先前偷盜雪凝珠的年輕弟子,這節骨眼手腳還不幹淨。
“拿出來!不要命的東西,你還在藏什麼?”
年輕弟子一把攥緊袖口,梗着脖子道:“不是引火物,是弟子的私物,領隊,這你也要查麼?”
他聲色雖厲,指頭卻微微蜷縮着,餓狼般的貪婪裡,偏有幾分老鼠的鬼祟。
雷七身心俱疲,正要揮手放他進去,卻忽見這小弟子面色紅潤,頸上血脈贲張,哪裡像是剛經曆過暴雪?
“好言難勸該死的鬼,白術,你到底碰了什麼?”
白術焦躁不已,下意識地将食指伸入口中,用力一吮,眼珠便泛起了一線飄渺的紅光。
單烽看清楚了,他的指腹之上還黏連着一縷猩紅的絨毛。
“火絨?明明已封在陰沉匣裡……混賬,你敢沾這東西!”
商隊此行的貨物,并不全能過得了明路,比如火絨。
火絨是取幻火花的蕊絲織成的,會讓人生出灼熱的幻覺,卻不會熱氣外瀉,引動雪鬼,原本是雪原客的慰藉。
直到有人服食了火絨。
那一瞬間紛至沓來的癫狂幻覺,才真正引發了人心浩劫。數名大能在服食火絨後徹底失控,一場惡鬥過後,血積三千裡,仙盟中的玄天藥宗出手,盡毀天下幻火花,銷盡火絨衣。
當前留存于世的少數幾縷,也都是禁物了。
雷氏商隊封存的這一縷,是雷七意外在河谷冰屍身上所得,封在陰沉匣中,也不知白術是從何窺探而知的。
就在剛剛這場由雪瘟引發的變亂,終使得白術有機可趁,火絨入口,便是一條不歸路!
雷七嘴唇蠕動,眼中流露出的,已是悲哀之色。
眼前的白術,雙目發直,仍有幾分可悲的警惕之色,還在本能地守護懷中的火絨,見他滿面頹然,無力阻攔,便将身一扭,沖進了城門中。
石碑上的禁令隻是微微一閃,并不曾觸發。
單烽冷眼看着這一幕,半晌才重新抓住了薛雲。
影遊城中,殺劫将至,貪禍又起,有懷恨者,有尋仇者,更有迷途者。
“萬物清如水,人心濁似此,師侄,你說是不是?”
薛雲垂着眼睛,眼光幽幽一閃。
唯有漫天飛雪掠過城門,蕩入街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