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暴怒,最差的設想就成了真。
影子要想脫身,太容易了。
推窗的一瞬間,滿城的樹影都發狂搖曳起來,垂落紅絲如瀑,擋住了單烽的目光。
人群大亂,賓客們四散而出,各扯着一段紅線,纏繞在手中的佳偶上,口中念念有詞。
“恭請應天喜聞菩薩,斟酌兩姓之好,為我說合佳偶。”
“我有玉如意一雙,願以紅線相牽,成就姻緣。”
“應天喜聞菩薩在上,為我懷中鯉魚,求娶城西金鯉一尾。”
“恭請菩薩……”
佳偶騰空向各個巷子飛去。賓客們則拽着紅線,緊追不舍,要不是人人如臨大敵,這景象簡直像放紙鸢一般滑稽。
單烽還盯着影子消失的方向,一手抓着鏡刀刀柄,手背上暴起一管青筋。雪籽還沒撲到他身上,就化成一股扭曲的煙霧。
凡是從他身邊奔過的賓客,都見了鬼似的繞開去幾步。
單烽道:“應天喜聞錄呢?”
“你怎麼知道?”簪花修士算是碰上雁過拔毛的悍匪了,“罷了,罷了,也不是什麼稀罕玩意兒。”
他從懷裡摸索出一本泛黃的冊子,向單烽抛去,撒腿就跑。
“裡頭載錄的都是些凡世婚嫁的古俗,瞧仔細了,别晃瞎了眼睛!”
冊子淩空展開,單烽一行三人,同時目光一凝。
隻見卷首赫然是一尊似笑非笑的六目六臂菩薩像,細長的眼睛彼此相向,飛快眨動着,仿佛攢作一團的昙花蕊絲,令人油然生出暈眩感來。
喜帕……唢呐聲……鑼鼓聲……嘻嘻哈哈……金紙盈天,瓜果鋪路……恭喜恭喜。
菩薩像身周喧嘩聲大作,男男女女跪拜若狂,都在禱求姻緣,一陣陣扭曲的狂喜灌入腦海。
是幻覺!
單烽心硬如鐵,對姻緣嗤之以鼻,嚼碎一顆雪凝珠,最早掙脫出來。可兩個年輕人卻都兩眼發直,露出神往的微笑。
他擡手往二人頭頂一拍:“定神。”
薛雲眼珠慢慢轉動。雲明則渾身一震,腦門兒被敲得嗡了一聲,大夢初醒。
“單前輩?我這是怎麼了?”
“你看到了什麼?”
“好多人圍着菩薩像跪拜……還有神龛!前頭供了整整一桌的泥偶,都用紅線兩兩捆在一處。”
“那就對了,城中的佳偶,便是用來供奉這位菩薩的,”單烽道,“這些紅線的盡頭,就是神龛。”
幻象退去,冊上的菩薩原形畢露。其中五條手臂青黑粗碩若螯肢,遍生狼毫,卻以彩練作飾,各持旗鑼秤杆之類的吉物,一股陰冷的邪意油然而生。
剩下一隻手掌豎在胸前,潔白如玉,莊嚴施願印,掌心兩個泥金小字。
聞喜。
旁注曰:應天意而聞喜事,五色莊嚴結五方姻緣。漫世間癡男怨女,欲如形影不相離,須聽憑本尊驅使,虔心行禮!
“司掌凡人婚嫁……”單烽若有所思道,“我們怕是遇上屍位神了。”
雲明道:“屍位神?”
“雪害後,凡人死傷慘重。很多神靈斷了香火,有名無格,淪為了屍位神。隻知道瘋狂吸引信衆,索取供奉,被它沾上後,丢了性命都算是輕的。”
雲明喃喃道:“我怎麼沒聽說過?”
“最好别聽說。”單烽道,“屍位神每一現世,仙盟便得折損不少精銳。如果非要說蛛絲馬迹,十年前祁山舞樂俑一事,你知道嗎?”
祁山舞樂俑?這事知道的人倒是不少。
十多年前,祁山腹地雪崩,裸露出其中數百尊伎樂天黑石俑,皆手持樂器,半身埋在雪中,作蹁跹飄舞狀,湊近去聽時,仿佛還能聽到骨節擰轉的聲音,仿佛真有什麼活物在黑石下起舞。
這些黑石俑神态中别有一番攝人心魄的意味,一度引得不少修士前去參悟,隻是又一場大風雪過後,石俑就消失了。
“啊,是……那不是天象異變所緻麼?”
單烽道:“裡頭都是活人。”
“活人?!”
“那一次作祟的,是屍位神吉樂天女,它蠱惑了附近的一個小宗門,信衆癫狂起舞,手足扭曲,被活活織成了彩帛人毯。為免樂舞接着蔓延,仙盟出手,把牽這些人都封在了黑石中。”
這些仙盟秘事,哪裡是尋常修士能接觸到的。
單烽說得平淡,雲明卻已不寒而栗,回頭向城中望了一眼,那蛛網般的紅線仿佛吸飽了血氣,在半空中蠕動不休。
“單前輩,你可有什麼法子?”
“試試。”
他所說的試,就是抓住面前一叢紅線,用力一扯。整棵樹轟然墜地,他虎口處卻也滲出了點點猩紅。
要想從中抓出牽住影子的那一根,無異于大海撈針。
“沒有,虛妄無形之物,打不過。”單烽一頓,轉而以一種堪稱嚴厲的語氣道,“作繭自縛!”
他拇指用力,從沾血的紅線上劃過:“和這種東西為伍。影子,你也有化成繞指柔的時候?”
紅線一蕩,從他手中抽了出去。
單烽張開五指,掌心間皆是細細密密的血痕,他盯了片刻,原本相貌中的兇煞之氣,更幾乎噴薄而出,看得雲明一個哆嗦。
雲明道:“這滿城的人,難道都沒有活路了麼?”
單烽道:“看屍位神想要什麼。想要供奉,那就養肥了再殺。要是嘴饞了,想要血食……”
他沒再說下去,而是再次翻開了應天喜聞錄。
菩薩像一側,不知何時浮現了數行殘章,筆畫硬瘦,字字出鋒,是謝泓衣的字迹。
婚俗卷五·行轎逢煞·挑帕消災之禮。
喜帕色朱,可驅邪避鬼。行轎如遇颠簸,喜倌左趨三步猶不止,為大不吉也。兇煞盈門,鬼神觑之,此時必不可□□■□□,須以吉物□□■行□■□■之禮,災禍立解。
一眼尚未掠罷,字迹便淡去了,化作一行猩紅篆字。
——無偶之人,豈能聞喜?
有兩股截然不同的力量,正在這冊子上交鋒。
且不管他對謝泓衣本人有多少成見,但看起來,對方身為一城之主,還是給賓客們指明了一條生路,虎口奪食。
單烽道:“你看見了什麼?”
雲明道:“我?那些字消散得太快了,是什麼安床……要往喜床上抛灑勾眼青橘,以飨小鬼。”
“卷幾?”
“婚俗卷十三,”雲明拼命回憶道,“餓鬼繞床……安床去晦之禮。安床我倒是知道,是給新床鋪被子。”
“我明白了。”單烽簡潔道,“想活命,就聽好了。第一,找到成雙成對的東西,拿紅線拴起來。
“第二,照冊子上說的,找到吉物。
“最後一步,才是行禮。一步都不能錯,明白了麼?”
雲明戰戰兢兢:“我們也要獻佳偶?”
單烽道:“想想那個瘋子的下場。”
隻一句話,就把雲明吓住了,慌忙在身上翻找起來。單烽雖疾言厲色,這會兒卻還算耐心,道:“你這對連珠玉佩,就可以。”
他又問薛雲:“你呢?”
薛雲不說話的時候,總是陰恻恻的,聞言突然擡起頭來,眼中血絲密布,臉上卻泛着奇異的紅暈。
“我有佳偶,”薛雲笑着道,“你沒有。對影自憐的老鳏夫。”
這副鬼樣子,情障又犯了?
單烽一拳打翻了薛雲,道:“你找死?”
這小子卻兩眼翻白,一躍而起。那樣子不像飛奔,更像是被繩索一把拽走的吊死鬼。
金色袖口被風吹起,紅線一頭纏在素白絲縧上,另一頭,卻結結實實纏在了薛雲自己的手腕上。他竟然把自己充作佳偶,獻給了應天喜聞菩薩。
雲明瞠目道:“他瘋了麼?和這布條子結成佳偶?魍京娘子不認,可就觸了大黴頭了!”
單烽抛下一句話:“也是安床巷。追!”
體修全速飛奔的速度有多恐怖,雲明算是見識到了,那簡直是一整架精鋼打造的戰車,把攔路的風聲撕得粉碎,全轟在後來者臉上。
哪怕他拼命運轉雲氣,也被越甩越遠。
等沖到所謂的安床巷前,他肺管都快炸裂了,胸腹間麻木的皮膚在一瞬間恢複了知覺,仿佛有一隻冰冷的蹼爪在他胸腔裡舒張了一下。
撲通。
但也僅僅是一瞬間。
奇異的麻痹感,自髒腑深處往外蔓延……他好像忘記了什麼至關重要的事情……
他腦中轟地一聲,短暫地晃神後,視線又清晰了。
單烽正沒事人似的,站在安床巷,抱臂望向遠處的高牆。
牆上挂着一塊吉物鋪子的招牌。
喜果行。
香花供果,隻賒不賣。
廣結善緣,見者聞喜。
賣喜果的?隻賒不賣,哪有這麼做生意的?
更何況前頭的路窄得出奇,小孩兒都不見得能鑽過去,簡直……不像是留給人來走的。
雲明剛覺心中發寒,卻見單烽的身形一動,鏡刀脫手,勁風呼嘯。
那兩柄至為脆薄的鏡刀經他一擲,竟如切蠟一般,先後貫入石牆之中,毫無滞礙地滑行出數丈。他身形高大,卻在這窄巷之中爆發出猿猱般的矯健來,蹬牆而起,數步借力後,穩穩踏在了刀柄上,向喜果鋪滑去。
這也行?體修做事,果然一力降十會!
雲明瞠目道:“單前輩,可這鋪子怎麼光有招牌,沒有門?”
單烽又一拳砸爆了招牌。
木屑紛飛,露出牆上一排眼珠子似的細孔,紅光迸射。
裡頭竟有無數毛茸茸的細瘦小手,高高托着一隻笸籮,在一派奇異而歡欣的韻律中,一篩一旋一揚一撒。裡頭的金箔銀箔騰至半空,變作各式陰幹的瓜果,落入筐下的大紅綢緞裡。
單烽目力極佳,一眼就看見那些幹果裡摻着許多黑黢黢的東西,不知是蜥頭還是鼠爪,才落進笸子裡就被小手們搜撿一空。
“嘻嘻,嘻嘻……哈哈……吱嘎吱嘎……”
“撒帳咯,撒帳咯,東一攉,西一撒,床頭梁上,枕面被衾……”
“匣中抓一把,一撒圓眼在床帳,願似雙燕繞屋梁……吱嘎吱嘎……哎呀,且撒且吃,喜果不夠喽!”
“嘻嘻,又有賓客來了,賓客帶了喜果麼?”
雲明悚然道:“什麼聲音!單前輩,你看到什麼了?”
“小鬼作祟。屍位神已成氣候了。”
這不是好消息。随着屍位神的複蘇,座下會化出許多惡鬼,邪性很重。
單烽伸手進衣襟裡,取出一塊鳥食,捏碎了,彈入小孔中。小鬼嬉笑聲戛然而止,在窺見他指尖飛散的碎屑後,嘶聲尖叫起來。
那些碎屑甚至沒來得及彌漫,便被數股無形的力量啄食一空,那種唾液豐沛的吞咽聲十足惡心,卻也讓小鬼們短暫地消停了片刻。
吱嘎,吱嘎……
舔手指的聲音。
有個細細的聲音委屈道:“不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