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烽哂道:“呵,吃軟飯。”
白袍藥修的言外之意,更讓他警惕。那些沒能受謝泓衣庇護的呢?
樓中亂濺着幾攤血肉,在賓客們腳下緩緩流淌,為這場婚事蒙上了一層濁紅。
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其冷酷、獨斷如斯。
血肉的熱氣還沒散盡,樓中又傳來了陣陣可怖的雪鬼嚎叫聲。
一個雪瘟者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雪狼皮還綁在手臂上,一張熟悉而剛毅的臉,泛着鐵青色。
雷七。
在剛剛的爆炸中,他的肋骨成排外翻,露出了胸腔的全貌。
他早就是一具冰屍了。寒氣彌漫中,是一雙雙細小青黑的指爪,把他撐了起來,雪鬼們争相撕裂這幅皮囊,躍在地上。
它們異常瘦小,這才能擠在皮囊裡,落地後則飛快長大,一轉眼間,這樓裡就伏竄着幾百隻雪鬼,把死人血肉分食一空,又追逐起了新的熱源。
哪嘯叫聲能夠凍結心智,這一回,就連樓中的正經賓客,也有人着了道,眼神一恍惚,就被扯下了半條肩膀,鮮血噴湧。
酒樓中騷亂大作。
雷七還木立在原地,胸膛裡再次泛起青紫色的光芒。又一群雪鬼從中孵了出來。
單烽瞳孔一縮。
這才是雪瘟。
到如今,他哪裡還有不明白的。所謂的雪瘟,根本就不是疫病,而是人為。是雪練,把活人炮制成冰屍傳送陣,隻為讓雪鬼躲開護城大陣的阻隔,大開殺戒。
從一開始,這一支商隊的命運,就被雪練攥在了手裡。
雷七的決斷、柴人毫不遲疑的自爆、和那些鐵灰色的眼神,猶在單烽眼中回閃,他們絕境中的求生意志,一切的掙紮,都淪為了攻城的利器。
雪練!
這些東西就是被千刀萬剮,也不足以解恨。
雷七空洞的眼眶裡,還凝結着厚厚一層冰霜,單烽卻讀懂了其中的意思,心中一陣怆然。
漆黑刀芒一閃。
剛露頭的雪鬼,被一刀斬碎,雷七的冰屑噴灑在寒煙中,和樓外的飛雪難舍難分。
更多的雪鬼嘯叫如狂,向單烽撲來。
單烽毫不遲疑,引着成群雪鬼一躍而下,奔到街上開闊處,回頭就是一刀。
十餘雪鬼同時墜地,卻也僅僅是撕開了一線喘息的餘地。
該死。怎麼會有這麼多?商隊衆人早已散布在各處,雪鬼從四面八方向他撲來,仿佛他是全天下唯一的香饽饽。
單烽意識到什麼,伸手按住了腰囊,果然聽到了咔嚓一聲脆響。
屬于薛雲的那一顆雪凝珠,還封在天絲袋裡,就在這時候碎了。
陣法逆轉。外界隐約的熱氣被吸向他身周,再加上他本身就偏高的體溫,可不就成了黑夜中一根明晃晃的火把子?要不是真火已熄,後果更不堪設想。
單烽反而抓緊了天絲袋,向着黑雲般鋪天蓋地的雪鬼,慢慢回過了頭,灰狼皮面罩垂在頸邊,獵獵作響。
“不管是誰在背後搗鬼,”他道,“老子讓你們變回冰渣!”
烽夜刀以他手肘為心,蕩開一片悍然無匹的刀光。
作為他年少時鍛成的,鋒芒最盛的一把刀,烽夜是斬刀之刀。刀鋒所向,刀劍俱折,勢猶不止,怒潮冠蓋,霎時間,漫天殘屍亂墜!
不遠處,喜轎仍靜靜停在街心,轎簾拂動。
酒樓上,賓客們合力劈翻了幾隻漏網的雪鬼,哀嚎不止。
“謝城主怎麼還沒回來?雪練都混進來了,那頭魍京娘子還等着呢。”
“喂,藥修小白臉,你不是會算麼?”
玳瑁更是憂心忡忡,趴在窗戶豁口上,望着單烽的背影:“好多雪鬼啊,那個兇哥哥他——啊,看不見了!”
“放心吧,不會有事,”白袍藥修道,蓍草在修長十指間穿梭,以一種令人眼花缭亂的速度一抽一拉,翻作一匹如獅又如馬的小獸,“我算了算禮程,謝城主的箭要到了。”
“這又是什麼?”
“你一會兒就能見到,謝城主的坐騎,碧雪猊。”
白袍藥修的指尖在獸脊上掠過,一蓬草莖刷地一聲倒翻出來,化作飛揚的鬃毛。
——嘩!
風疾雪烈,碧煙塞城門。
城頭燈籠被勁風吹翻,赤紅輝光噴湧。碧雪猊長驅直入,似雲山,如堆錦,厚密豐美之至,卻自毛尖逼出一池湛寒的碧青色。
一隻手高據其頂,色如玉壺冰。
春雷般的蹄聲,向長街奔襲而來,伴随着一聲驚天動地的獸吼。
所有賓客齊齊起身,肅然望去,玳瑁還不知道何為威勢,隻覺樓中的空氣都凝固了,酒杯裡的酒水,微微震蕩着,暈圈飛快擴散。
是風在逼近。
聲已至,人尚遠。
又隔了數息,主街盡頭,終于有靈獸長鬃獵獵翻飛,一人據鞍其上,發上風疾,衣如怒雪,其後數十騎黑甲武士,馬後拖着數人高的猙獰獸骨,暗影重重,肅殺之氣充溢于野。
這就是迎親隊?
這一行人馬,一望便非善類,若非要說有哪處和迎親沾邊——那便是居首者背負的一副朱漆長弓,弓身極細,富麗精工,像是行射禮的吉物。
那隻玉白的手擡了起來,手背朝外,輕輕一揮。
兩列黑甲武士刷地散開。
長刀同時出鞘,斬向街邊的雪鬼,動作極其劃一。一片鐵蓮花般的刀弧,以他為心,層層舒展,橫掃出了一片無人之境。
很快,他和喜轎之間,就隻剩下了翻湧的孽潮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