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靈呢?”謝泓衣側首道。他單手解弓,五指一翻,箭羽已在手。
有黑甲武士策馬趕上,道:“城主,城中共有十五處雪鬼作亂,還在增加,都派人去控制了,但碧靈不在其中。”
“他會附身。”謝泓衣冷淡道,“今夜進城的生人,肯賒吉物就罷了。否則……自求多福吧。”
紅線狂湧。
長街内外,酒樓兩側,所有人的呼吸都凝固了。白袍藥修騰地站直了身,一把抓住窗框。隻有杯中酒,越來越猛烈地激蕩着,幾乎要撞破酒盞。
砰、砰、砰……砰砰砰!
終于。
碧雪猊長吼一聲,騰躍而起,一瞬間占盡了月色。謝泓衣居高臨下,風雪與赤潮兩輝映下,風帽斜側,給人以極度的自負、冷定之感,眼睫處的一小片陰影,卻輕輕顫動了一下。
他眯了一下左眼。
魍京娘子的側影,如隔绯紅絲簾一般,在殘轎中隐現。
遙遙相對。
箭镞所指,似乎蘊含着宿命一般摧枯拉朽的力量,就連萬千紅線似也知道畏懼,沉寂了一刹。
喜倌殘片皆嗅見了郎君的氣息,一溜煙自轎底鑽出,長聲道:“一箭射孽潮!”
“斷平生恩怨——迎天賜良緣!”
喜箭離弦。
箭身過處,一切皆空,那些恩怨癡纏的紅線應聲化為飛煙,足足半裡的紅灰冷燼,散入酒樓中,猶能聞見帶煞的奇香。
可偏偏——
就在這節骨眼上,喜轎前閃過了一道身影,長刀斜斬!
铛的一聲,喜箭立偏,釘在了轎門邊。那一刹那,黑衣甲士齊齊回頭,殺氣四射。酒樓上,賓客們才剛撿回了自己的呼吸,驚呼聲又四起。
是誰敢斬謝泓衣的喜箭?
“他……他他他他!”玳瑁脫口驚呼道。
隻見單烽撿起了一隻燈籠,打起轎簾,将它遞了進去。
平心而論,提燈倚轎,窺探新娘,已是十足的登徒子行徑,更何況還當着新郎倌的面。
影子端坐其中,随着他的動作,歪了歪頭。
“長話短說。”單烽道,他像是在笑,目光卻向謝泓衣的方向一掃,眉骨兇狠地隆起。
“第一,你因光而生,絕對的黑暗,會讓你力量盡失。你的好姘頭挂了滿城的燈籠,是為了讓你來去自如吧?
“第二,修習禁術是逆天而行,你瘋了,影子。
“所以姓謝的才能——”
打斷他的,是那一道熟悉的,雌雄莫辨的聲音。
“謝……泓衣……”
單烽瞳孔一縮,一切表情都凝固了,隻剩下一片陰冷。
謝泓衣!
——冤有頭,債有主,你連業債都不記得了,隻記得這家夥的名字?
“如果——你隻能聽得懂郎情妾意的鬼話,那麼,”他面無表情道,“我是來搶親的。”
短短幾句話工夫,黑甲武士已沖上前來,将他團團圍住。
單烽兩手一攤,将烽夜收回丹田,抱臂而立。
哒、哒、哒。
蹄聲逼近。
碧雪猊伏卧在地。
謝泓衣單手支頤,指間還挾着一支朱漆長箭——像是某種惡意的報複,不必搭弓引箭,他就在單烽眼皮底下,以箭杆挑起了轎簾。
“過來,”謝泓衣平靜道,“聽話。”
影子一顫,呆呆地仰面向他。謝泓衣沒有半點動容之色,兩指挾箭,向它心口處捅去。
“應天喜聞菩薩在上,我今日行射轎之禮。娘子百念纏身,一箭射盡,方為良配。”
影子慘叫道:“不,好痛,你告訴我,我是誰——我是誰?”
謝泓衣微一閉目,眼睫垂落一片心思莫辯的陰影。隻一瞬間,就被眼下血痕所驚破了。
一注血水,淌至唇邊,猩紅狼藉,橫剖牡丹。他的臉色尤為煞白,幾乎凝着一層淡淡的寒煙,讓人難以看清。
“你誰也不是,”謝泓衣道,“本來無形質,昨日……不可留!”
他兩指用力一推,終于,一股股黑氣自中箭處噴薄而出。
“啊啊啊啊!”
便是瞎子也能看出來,這一箭已傷及本源,即将透體而出。
單烽也正是在這一刻反應過來。箭射轎門,既是謝泓衣要行的禮,也是訓誡。
凡間婚俗,從來都帶着殘酷的鎮壓意味。屍位神企圖以此複蘇,謝泓衣何嘗不是利用這一場迎親,操控影子,為他所用。那麼多次的訓誡,也難怪影子會是如今這副鬼樣子。
刷。
鏡刀出鞘,寒芒一閃,滑入黑甲武士的空隙中,然後一個疾挑。
姻緣箭被一刀削斷。影子渾身一震,一截斷箭從傷口擠了出來。
霎時間,謝泓衣眼中掠過雷霆般的怒意,黑甲武士刷地退開數步,拿刀架着單烽脖子。
單烽雙目一眯,卻見他藍衣袖下,泛起一縷波瀾。
轟!
勁風襲面,化作一記響亮的掌掴。
這一巴掌全未留手,風雷齊發,摧山裂石。單烽當場被打偏了頭去,顱腦差點沒爆裂開來。等眼前黑斑散盡後,他抵住了劇痛不已的牙槽骨,幾乎是一寸寸擰回頭去,眼中金光噴薄而出,竟讓他半邊面孔如着赤金鱗甲一般。
他挨過的刀劍多了去了,還是生平頭一回,有人敢給他一耳光!
謝泓衣根本不理會他殺人般的目光,隻冷冷道:“敬酒不吃吃罰酒。記下形貌,逐出城去。再敢進城,亂刀砍死。”
單烽臉頰抽動了一下,突然大笑起來。
“慢着!謝泓衣,你知道這魍京娘子是誰?”
“我不必知道。至于你,要和我論及我夫人的舊情?”
“連雪中影都敢招惹,你這影遊城,今日披紅挂綠,明日便滿城皆白!”
謝泓衣道:“雪中影,你給他取的名字?”
僅這一個問題,奚落之意卻比先前更甚。
“彼此彼此,魍京娘子亦非真名吧?”
謝泓衣微微冷笑道:“哦?你同他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