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
雪練進犯羲和邊境,屠滅一衆火靈根宗門。羲和舫身為火靈根主宗,與之對陣,血戰數月,卻受天象所困,死傷慘重。
單烽主動請纓,孤身闖入雪練禁地白塔湖,連挑九座祭壇,斬殺九個壇主,冰原化為血河。
但還遠遠不夠。
最後一座祭壇,遲遲沒有出現,壇主不知龜縮在何處。外界的雪練弟子仍然受到庇護,能夠死而複生。義和舫衆人依舊陷在不見天日的血戰之中。
單烽拄刀于地,慢慢從積雪中站起身來。所有的傳音法器都失效了,他徹底失去了和外界聯系的可能,耳畔隻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寂靜。
白塔湖的時間流速,和外界不同。
但耽擱的每一秒,都會讓羲和舫付出慘痛的代價。
在接下來的十日裡,單烽跋涉遍了整片冰原,一面探查,一面擺弄着搶來的檐冰笛。
第一天,鬼哭狼嚎。
第二天,天崩地裂。
第三天,他突發奇想,吹出了一支亵渎雪靈的曲子,其聲暴烈,仿佛爐膛中鐵水翻湧,拐着彎兒地破音。沒有哪個雪練弟子能受得了這樣的侮辱。
但自始至終,在這片冰原上回響的,隻有他難聽的笛聲。
他很快發現了,此刻終于圖窮匕見的敵人——這一片茫茫無邊的寂寞。
為了修建祭壇,白塔湖已是一片埋屍地。
它曾經是中原的重鎮,連綿塔寺,舊時樓閣,竹林連斜,二十四橋明月夜,都被雪練的邪術摧毀了,封凍在厚達數十丈的冰下,這也就意味着,除他以外,整片冰原上沒有任何生靈。
月色荒寒,冰亦生煙。
隻有一座座白塔,裸露在冰原上,仿佛無名之冢。如此間煙火氣,還不如沒有。
站在白塔邊,單烽的曲調不知不覺地變了。
一支俚俗小曲,像一管碧綠的春風,嗚嗚地回響,曲譜也不全,讓他心裡很是難受。
奇怪,在哪裡聽來的?不該吹這個。
他手指一頓,忽而發覺了異樣,脊背上掠過了一陣寒意。
不對——他的影子在動。那是一枚纖細的手指,搭在笛孔上,一閃而過,重新藏在他影中。
不是幻覺。
單烽猛一轉身,有不屬于他的衣擺晃了一下,輕紗似的,很快縮了回去。
還跟着呢?露餡了吧。像個羞怯的小姑娘似的,貼着他不放。
就一道影子,本體躲在哪兒?
單烽驟起興緻,把檐冰笛抛在一邊,轉而舞起了刀。刀光過隙,他的身影就在白塔與月色之間,驟起而落,大開大阖,往複激蕩。
他雖不發一言,嘴角卻不無惡意地一勾。
藏頭露尾的家夥,學得了吹笛,還學得了舞刀麼?
也正是在這時,他聽到了一陣斷斷續續的笛聲。
是他方才吹過的那一支曲子。初時還有幾分艱澀,但很快就從笛管裡淙淙淌了出來,不再是那三兩句重複的曲調,他忘了大半的曲子竟在這荒無人煙處,被補完了。
單烽聽得出神,猛然回過頭去。隻見一道淡淡的側影搖曳于地,秀麗單薄如好女,手撫笛影,垂首而吹。
原來就隻是來吹笛的。
真有這麼難聽?連暗處的雪練弟子都藏不住了,奪笛而吹——單烽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這笛聲固然比他更合音律之美,其中的曲意卻越來越偏激,仿佛有曠古之怨毒,和一縷百喚不回的凄涼,在笛管中如劍芒閃爍。
故地回不去的春風,多少凄涼多少恨!
單烽的預感很快成了真,檐冰笛嘯叫一聲,終于受不住如此激蕩,竟在對方手中轟然迸裂開來。
影子微一閃爍,便消失了。
單烽脫口道:“喂,别走——我的笛子!”
這來路不明的影子偷師未成,竟還折了他唯一的消遣。
但他不久後就發現,影子并未遠去,反而更為坦然地跟着他,他每次一回頭,都能在某座白塔上望見這一道孤影。
不遠不近,若即若離。
單烽身為羲和弟子,心思也異常直白,既然照了面,是朋友,便彼此解悶,是敵手,便引刀一戰,何必像一根弦懸在頸上?
單烽停下腳步,倚在白塔上,道:“影子,你就這麼跟着我,是個刺客麼?殺我并不容易吧?”
“你不像是雪練,怎麼進來的?難不成一直跟着我?如此深仇大恨?”
“影子啊影子,你這樣一言不發,徒具人形,難道是沒有嘴巴?怪不得你滴水不沾,粒米不進。”
如此滔滔不絕,多有冒犯,對方卻隻是靜靜浮現在白塔上。
單烽哭笑不得,道:“總不能是嫌我笛聲可惡——”
偏偏在這時候,影子輕輕嗯了一聲。
單烽愕然道:“你會說話?不至于吧?”
影子道:“難聽。”
那聲音聽不出男女,也無嫌惡之意,隻是如冰玉相激,冷漠地指明了事實。
單烽道:“這不能怪我,你也看到了,檐冰笛才幾個孔,歪歪扭扭,雪練吹出來也像老鸹……”
影子茫然地思索了片刻,道:“原來如此,他們該死。”
單烽在誘他開口的一瞬間,就反應過來了,這家夥懵懵懂懂,或許是身為殘影的緣故,顯得相當好騙。
“影子,”單烽笑道,“你進來的時候,看到祭壇了麼?”
“進來?我聽到老鸹的聲音……我好像……認識你。”
“你認識我?就不怕認錯人了?”單烽道,“你過來,趁着月光,仔細看我,眼睛鼻子眉毛——”
他話音未落,便覺得眉峰被什麼冰涼柔軟的東西輕輕掃過,緊接着是鼻梁。
影子不知什麼時候立在他的影子邊,以手指慢慢描摹起了輪廓。那是一串難以形容的,令人戰栗的癢意,單烽心跳漏了幾拍,胸腔裡異常酸楚。
“我不知道,”影子以一種困惑的口氣道,“我沒見過你。”
來而不往非禮也。
單烽這輩子都按不下捕獵的欲望,自然也有與之匹敵的膽量。
“可你弄壞了我一支笛子。”
影子一頓,飛快地收回了手:“不是你的。”
“你都看見了?殺人越貨不用功夫麼?這些天全靠它陪着我,才不至于無聊而死,這可是過命之交……喂,你跑什麼?我不是坐地起價。”
單烽道,眼看影子有轉淡的趨勢,伸手一抓——
與其說是抓,不如說是影子與影子的短暫交疊,當然也談不上觸感,但指間那一道虛而中空的暈圈,依舊令他一怔。
這家夥的手腕可真細啊,又隻穿了件單衣,難不成是哪裡跑出來的姑娘家?不,如今這世道,能跑出來的,恐怕也隻有孤魂野鬼了。
“……也不是向你追債的,笛子既然碎了,我就再做一支,我隻是問你,你要學麼?”
影子沒有掙脫,半晌,坐在了他身畔。
上鈎了,這家夥好奇得很。
單烽信手一劃,切出一塊兩指長的冰鑒,接着用指力慢慢挫削。
“影子,你成日裡飄來飄去的,把這冰原逛遍了吧?可曾見過第二個人?”
影子搖頭道:“我隻跟着你。”
“你不是嫌我吹笛難聽麼?怎麼不設法跑出去?”
“我不敢出去。很吵,很疼。”
這就對了。白塔湖外圍籠罩着狂暴無序的雪刃,不是沒有其他弟子和他一起潛入,但都被亂刀斬碎了。
影子進得來,卻不敢出去?總不能是跟着自己進來的吧?
單烽心裡一動,看他呆呆的,有問必答,更不舍得關上話匣。
“不妙啊不妙,你我被歹人關起來了,若找不着出路,就隻能眼睜睜看自己餓死。”
“我不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