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餓,難道就不會饞麼?我這有些粗制的碧靈谷,勉強能嘗出味道。”
影子拿手指輕輕碰了碰:“不要,像鳥食。”
“什麼鳥食——影子,你哪來的酒!”
單烽餘光一瞥,差點沒跳起來,隻見影子手中多了隻酒壺,樣式古拙,有酒水晃蕩着。而在片刻之前,這家夥分明還兩手空空。
影子道:“冰下。”
冰下?
他能從冰下取物?
單烽眼睛亮了,那酒液晃蕩聲卻令他心中起疑。
孤影來路不明,若往壞處想,對方很可能把本體藏于冰下,僅以影子掩人耳目。他若沒這點兒戒心,墳頭草都挂霜了。
據他所知,雪練弟子脊骨中,有一截奇寒刺骨的雪骨。
單烽仰靠在白塔上,道:“糟了,影子,我的手突然沒了力氣,我的喉嚨……好渴,一定是雪裡有毒,我怕是……做不成笛子啦!”
影子道:“你想喝酒。”
“影子啊影子,我解了毒,便能做出世上最好的笛子。”
“我能,”影子輕輕道,“騙子,你的笛子是方的。”
單烽騰地坐起來,低頭看了一眼掌中棱角分明的笛管,面不改色道:“大音希聲,大巧不工,絕世好笛外方而内圓——”
他有一瞬間忘了要說什麼,因為影子朝他轉過了半邊臉,目光無形無質,但鬓發浮動間,卻給人凝神以聽之感。
“好吧,”單烽盯了他片刻,低聲道,“是還差了點兒,好笛子得趁手,才能一擊斃敵,可我不知你指頭粗細,也鑽不好笛孔了。”
影子果然将五指翻來覆去地看了看。
單烽伸手在眉間一點,道:“眼見為虛,目量不準,你得讓我碰得到。”
他這鬼話,就連三歲小兒都不信,影子自然也沒了響動。單烽唇角一翹,長腿一伸,橫笛于膝上。他拿出了真本事,指力過處,冰屑紛紛墜地,笛身上漸漸浮現出細膩的紋理,管腔深處凝着天然的沁紫色,令人見之忘俗。
直到他舒張五指,抵在笛身上,勁力作勢欲吐。
“可惜可惜,我這一指頭鑽下去,你吹起來怕是嗚嗚地漏風……”
幾枚冰涼纖細的指影抵在他手背上,用力抓住了。也不知用了什麼法子,那觸感遠比先前真切凝實得多,單烽還是高估了自己連日血戰的本能,手背處青筋一跳,竟已擰住了影子的手腕,将人一把掼在了白塔上!
等他回過神時,這般暴行已被白塔映得一清二楚,他的影子如黑雲壓城般覆住了對方,僅露出一截被鉗制住的纖細手腕,實在有欺淩弱小之嫌。
“抱歉,我——”單烽欲言又止,道,“我先攢着,待會一并抱歉。”
都動手了,豈能不趁機摸他脊骨?
他出手如電,要摸遍脊骨不過瞬息的工夫,但指下傳來的觸感卻令他一怔。那是一陣幾乎頂穿了脊骨的,劇烈的顫抖,甚至不像是憤怒,而是源自神魂深處的恐懼,在被他觸碰的瞬間猛然爆發出來。
像鳥。一隻被抓在掌心裡,骨骼中空,已被開膛破肚的雛鳥。
單烽有一瞬間懷疑自己的五指是殺人刀,他已習慣了敵手的憤怒與憎恨,卻無法在如此觸目驚心的恐懼下動手,就這麼一愣神,他胸口就迸出劇痛,竟被一股巨力掀了出去!
“别……碰……我!”
雪霰落定後,單烽翻身而起,咳出了一口血沫,那一支冰笛透胸而出,雖未及要害,卻依舊凝上了一層觸目驚心的紅冰。他随手拔出笛管,雙目死死盯住了白塔。影子還在發抖,一手垂在身側,身形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仿佛暴雨中的水面。
單烽喝道:“别動,你的功法要失控了,抱元守一!雪凝珠能定神,接着。”
無法靠近。
随着影子的失控,白塔四周風停雪止,唯有一股股肉眼難見,極度暴烈的殺氣縱橫其中。
單烽擲出的雪凝珠,還沒挨上白塔,就碎成了粉末。
即便他是體修,這時貿然靠近也是尋死,得抓住一線契機——影子的心結到底是什麼?
他和影子的交集,唯有那一支曲子。罷了,死馬當作活馬醫,大不了再被他捅一笛子!
他将血冰笛橫在唇邊,笛聲貫破而出。
那曲調他已經很熟了,奈何胸口受創,氣息斷續,湍急亢進之餘,更有一股凄厲的血氣。
羌笛何須怨——
“啊啊啊啊啊啊!”
霎時間,白塔上的影子如被亂箭穿心一般,慘叫一聲,卻僅能死死抱住頭,以一種自殘般的力度将十指插進發絲深處。
糟了,不該這麼吹。這應該是……應該是一支柔和如春風的小曲。循着這麼點若有若無的熟悉感,曲調艱澀地轉柔。
單烽畢生的耐性都用在此時了,柔和的樂曲漫過影子單薄的脊背。後者急促地喘息,抱住頭的十指松開了,像是想去側耳傾聽。與此同時,數片飛雪挨近了白塔邊,悠悠飛旋,慢了一拍才碎裂。
殺氣凝滞了,就是這一刹那的機會。
單烽向白塔疾撲過去,此刻的殺氣雖不再緻命,卻依舊讓他劇痛難當。
“别怕……别怕我,我不是來傷害你的,”單烽咬牙道,“接住,雪凝珠,影子!”
影子慢慢擡起頭,有一瞬間,單烽錯覺那冰涼如緞的發絲垂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想拂開他的亂發,看看他此刻的眼神,那一定是劇烈變幻的,如光影厮殺般的,凄涼與仇恨。
“我不知道你在恨什麼。說來也不錯,你這一消散,連孤魂野鬼都做不成,什麼仇仇怨怨都忘得一幹二淨……你甘心麼?”
“我……”影子的喘息聲簡直是從髒腑裡滲出來的,“……不!”
那纖細五指微微一動。
雪凝珠澄澈的光暈投落在影子掌心,被一把抓住了。與此同時,四面八方的虛影,都被一股刻骨的執念活活攥住了,瘋狂向影子聚攏。
不,還不止,這不是凝聚,而是某種不擇手段的吞噬!
這片冰原上有更多無形而黏稠的東西被引動了,群蛇湧動般的影潮中,影子飛快凝實起來,鬓發湧動間,此前模糊的五官輪廓,也如鏡奁霧散,秀麗之中,更給以人寒光乍出的懾人感。
影子靜坐白塔月暈之中,一手支頤,就這麼看着他,目光相觸。
月下看美人,美人意不善。
糟了,神魂回籠了。這股瘆人的邪氣,他好像喚回了什麼極為可怖的東西。
單烽和他對視片刻,憶及先前那一番連哄帶騙,不由用力捏了捏眉心。
“影子啊,你這功法氣息邪異,後果難料,不如……我再重新吹一遍?”
話音剛落,影子指尖一動,他掌中的血冰笛便刷地橫斷開來。
單烽道:“第二支了……”
影子森然道:“滾。”
果然呆氣頓去,也不再可愛了。
單烽在心裡默念了一遍但行好事,莫問前程,又念了一輪生死有命,禍福天定,便一言不發地轉過身,向下一座白塔疾奔而去!
他的預感極為靈驗,果然片刻之後,白塔邊便傳來了一陣驚天動地的崩塌聲,雪瀑橫飛數丈有餘。影子這功法已入門徑,卻還須飲血磨練,可這偌大冰原上又哪來第二個活人?
假以時日,必是能痛快一戰的對手。
單烽掌心發癢,背後的烽夜刀亦如有感應,貼着脊骨蜂鳴起來,卻被他一巴掌拍了回去。
“打什麼架?鹬蚌相争,漁翁得利,你一把好刀,怎麼不開靈智?”單烽教訓道,“有這邀戰的工夫,雪練的影子呢?”
烽夜刀如他一般四顧茫然,半晌,默默滑回了他脊背上。
抵達另一座白塔後,單烽忽而意識到了什麼,仰頭望了一眼。
月相變了。此前高懸天陲百餘日的弦月,竟悄然化作了一輪光寒的滿月,幾乎到了刺目的地步。
此種月色毫不甯靜。
他腳下的冰原,被平空削去了一丈有餘,冰下的世界正向他逼近。
二十四橋明月夜。依舊是空洞的美景,橋上一行玉人,被冰封十餘年的辇中仕女,皆幽幽地擡頭望他,手捧玉箫,面目終于清晰可見,卻泛着凍斃後的青黑色。
嗚嗚咽咽。
玉箫之中,瀉出一縷短促的悲聲。
死人當然不會吹箫。
單烽很快意識到,他再也不愁此行寂寞無人了,這漫長的月圓之夜,來的都是冷冰冰的朋友。
這最後一個雪練壇主,修習的竟是駕馭冰屍之法。而這片名為白塔湖的埋屍地,卻冰封着整整一座凡世城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