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相逢,又是在十日後。
單烽生性極為執拗,抓不到雪練壇主,就連着十日不合眼,把這一帶的屋舍都拆了個遍,輾轉間到了香積寺。
中原六朝古刹,連他也有所耳聞,照樣一夜沉睡在冰下。
是夜,月色森寒,廟門洞開。
雪塵散盡後,單烽從沙彌冰屍上抽回刀,手腕一擰。
冰屍不過是死物,可那體内呼嘯的寒氣卻難纏至極,連日惡戰下來,烽夜刀上冰花亂綻,自然也就不那麼趁手了。
他用手指一抹刀身,心裡一陣煩躁。
此刀自他丹田鍛鑄而出,昔年熔金铄鐵,烽火照徹不夜天,刀柄上纏着數指粗的烏金鎖,以免業火噴薄而出,仿佛生來就是為了蕩盡群魔,他亦這麼以為。
若不是真火已熄……這些冰屍在照面之間,便已散作了飛煙!
為什麼?
他孤身闖入白塔湖,一路都是不要命的打法,半是為了宗門,半是為了心中難以夷平的憾恨,憋着一口氣要證明什麼。
那一把紅蓮業火,自降世之初就燃燒在他丹田中,是他脾性的根源,将他煅燒成了今日的單烽,怎麼就說滅就滅了?
那麼多次重燃真火的嘗試都失敗了,好像……他心上壓着一方磐石,再也不能肆無忌憚地燃燒起來。
單烽一腳踹開了天王殿的門。
四道龐然黑影同時向他撲去,持國天王琵琶橫斷,增長天王肋腹中空,廣目天王彩漆剝盡,多聞天王寶傘無骨。衆天王胸口破裂,各嵌着一具青黑的僧屍。
這是……修繕天王像的僧人?
僧屍受秘法控制,嘴巴一張,寒氣噴吐,天王像就跟着往前一步,地動山搖。
饒是單烽見多識廣,也被這景象震驚了。一丈高的天王像,都被冰屍寒氣灌飽了,就如蓄水的巨缸一般,稍稍砸破一個窟窿,他就得被寒氣澆個滿身滿頭,淪為另一具冰屍。
這麼大的陣仗,如此用心炮制,必然是雪練壇主的手筆。
單烽抹了一把發麻的面孔,将烽夜刀擲在了廟外的冰原上。
長刀臨陣被扔,铮然長鳴一聲。
“愛刀,别逞能了。”單烽道,另取出一副玄鐵指套,十指一伸,數不清的環扣便疾電般絞合起來。
殿中黑影幢幢,天王八臂翻飛,鐵障般的披帛牢牢堵死去路,單烽剛閃入他們法靴之間,一把磨盤大的鐵琵琶便當頭砸下!
他閃身及時,鐵琵琶卻也虛晃一招,砸碎了數隻法靴,一股磅礴的寒氣自下噴湧而出,殿内供台桌案立時挂滿了冰棱。
好陰險的招數,不行,根本無處落腳——
單烽腳踏多聞天王披帛,騰起數步,雙拳齊出,以雷霆萬鈞之勢轟入廣目天王顱中,牢牢抓住了那具冰屍。
“借法身一用!”
他腰腹疾卷而後舒,踹穿了一角殿頂,那種與生俱來的破壞力不可謂不恐怖,整座天王殿皆陷入劇震之中,瓦礫亂墜,他倒挂在梁上,腰腹間再次爆發出一陣駭人的力量,竟提得廣目天王生生離地一寸,四下橫掃。
轟——案倒桌橫!
轟隆隆隆——門窗俱碎!
泥石迸破,寒氣縱橫,諸天王已被撞碎了大半,寒氣自破口處噴出,将彼此凍結在一處,轟然墜地。
單烽依舊靠腰力倒挂,不動如鐘,默數着寒氣散盡的時間。
最後一息。
鐵指套自天王首中抽出,毫不客氣地将之一肘擊碎。單烽縱身一躍,落地之時,腳下卻傳來一串脆響,像是踩碎了什麼——一股寒氣自足下而起,把他雙腿凍了個嚴嚴實實。
着道了?
單烽低頭一看,雙目睜大了一瞬。
也是他時運不濟,持國天王一雙斷足恰巧橫斜于此,裡頭躲着兩具沙彌冰屍,被他落地之勢砸得粉碎。
得了,穿上靴子了。
還是供案那麼大的法靴……
單烽拔足,雙腿就跟被鑄在鐵模子裡一般,每一落地,都帶着地動山搖的一聲巨響,好不滑稽。
就在這時候,殿外傳來一陣梵唱聲,有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向天王殿奔來。
“不是吧……”單烽喃喃道,擡頭向後殿望了一眼,隻見黑壓壓一群袈裟僧屍向殿門湧來,各持法器,少說也有數百之衆。是大雄寶殿中的法會?怎麼全跑這兒來了?
單烽是瘋了才會跟這些東西硬碰硬,可穿着這麼雙不合腳的法靴,欲避鋒芒亦不容易——他當即背倚殿牆,避免腹背受敵。
脊背才觸及石牆,就被輕輕推了一把。
誰?
他霍地回頭,隻見月照殘窗,身後的天王護世壁畫塵灰盡去,一片冷紅暗綠皆如水洗,一道熟悉的影子從壁畫上浮現,與他肩背相抵。
“影子?”單烽一見他,便莫名驚喜,“我壓着你了?”
影子這回用力一推,單烽卻隻是微微一晃。
沒推動。
單烽大笑道:“我穿着靴子呢。”
影子道:“自尋死路。”
說話間,當先數具僧屍已撲入殿中,單烽擰動手腕,正欲故技重施,抓一具冰屍作武器,卻聽得身側轟地一聲響,那一把鐵琵琶翻在地上,發出铮铮兩聲巨響。
單烽道:“這玩意兒可沉了,我替你抱着?”
石壁之上,影子拂倒琵琶影,令之如桐木琴般橫于膝上,五指疾掠。
铮铮!
單烽沒忍住,按了一按耳朵。
影子橫彈琵琶,锵然作刀兵之聲,指尖過處,一根琵琶弦應聲而斷,弦影疾射而出。
數具僧屍撲至近處,如被無形的刀氣所削過,頸上齊齊綻開一道裂口。
單烽喝彩道:“彈得好,力氣不夠!影子,你不如專攻音律傷人之法……”
影子道:“聾得好。”
單烽忍笑之餘,更有閑心去看他十指。這是他生平見過最宜于撫琴的一雙手,纖長勻淨,中蘊秀骨,如此菩薩手,卻作殺人音。
一摘一提,一掃一拂。
五指并運如刀,四弦齊斷,石壁之上,弦影縱橫!
單烽立即蹲身,與此同時,那僧屍胸腹間齊齊豁開一道深可見骨的刀口。
“你把它們引到此處,是為了練功?琵琶弦淩厲有餘,勁道不足,”單烽道,“遠遠不夠,對付冰屍,要斬碎它們。”
他那點兒閑心也就到此為止了,影子這一擊未能重創僧屍,後殿立時失守,數十具冰屍一擁而入,轉瞬沖到了他面前。
單烽低頭看看腳下的法靴,又望了望凝于壁上的影子,唇邊笑意忽而僵住了。
後果一目了然。
這一群被激怒的僧屍,自然是沖他來的。
禍水東引,無妄之災……不對,這一地的狼藉,也不算是無辜。
影子五指按弦:“等死?”
單烽劈手扭住數具僧屍,一一擲向後殿。
影子仿佛知他所想,弦影過處,僧屍雙膝橫斷,哐當數聲卡住了殿門。
“聰明,影子!”
單烽傾身而前,抓着冰屍頸側,喀嚓一擰,數指截入脊骨之中,一把握住。
還算趁手。
他以冰屍作長刀,連斬帶截,将群屍擊退于後殿,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外走。那拖泥帶水的哐當聲顯然令影子煩躁起來,并指在他脊背上一戳。
單烽道:“别急着趕我啊,我總比這些冰屍可親吧?”
影子道:“不見得。”
“快了快了,後會有期——不好!”
話音未落,單烽猛然擡頭,捕捉到一瞬間的明暗變化。
整座殿頂都被擋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