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發現,自己什麼也不是。
守不住,護不了。
他好像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以為自己有足夠強橫的力量,能夠牢牢攥在掌心。誰知天意如刀,竟把手臂連骨斬斷了,剩下一陣陣幻痛。
懊喪、挫敗、煩躁、悔恨……都無由來,無休止。
哪怕拼命煉體,重新召出刀來,又能證明得了什麼?他隻能透過丹鼎熄滅後的殘燼,凝視那一道怎麼也望不到底的裂痕。
“衆罪皆忏悔……無牽無執,俱化粉塵,為飛雪渡!”
不對。
這句話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三十五佛忏悔文突然一轉,變成了大澤雪靈真經!經文被切碎了摻在佛經中,聽到此時,已令人心肺之間一團冷徹,恨不能當場坐化。
單烽眉峰擰起,雙唇也跟着張合。
忏悔?破執?身化飛雪,從此無牽無挂……理應如此,可……
叮叮咚咚。
一串琵琶弦響掠入耳中,極輕,卻如一絲掙紮的熱氣,令他眼皮猛然跳動了一下。緊接着他便面頰一痛,綻開了一道血痕。
嘶!
視線晃蕩着,腦髓都凍僵了,眼中的一切都帶着模糊的冰霧,幾道指影就按在琵琶弦上,輕輕撥動。
指尖傷痕未愈,許多粘稠如水的東西沿着手腕淌落,化作一道又一道不甘消散的虛影。
他在昏昏沉沉中,聽影子彈琵琶。
和他的迷茫不同,那是一股蕩平一切的恨意,一腔猩紅的血氣。
影子竟然絲毫不曾動搖,還在練功!
或者說,無止境地追逐力量,本就是他的執念。
一聲聲弦響,單調而沉重,劈砍在積雪彌勒身上,哪管對方念的什麼歪經?
“有用麼?”單烽道,他深陷魔障,說話也不客氣,“蠢!”
影子靜默半晌,将琵琶弦一根又一根攥在掌中:“你說什麼?”
“你見過天下有一朝一夕就能練成的刀法麼?貪功冒進,自然是蠢。有用麼?”
影子道:“如何沒有?”
仿佛為了佐證他所言,殘窗間透入的月光,照見積雪彌勒肚腹間數道淡淡的白痕。
還真被他留下印子了?單烽深知積雪彌勒的厲害,自然也清楚影子堪稱恐怖的進步,隻是麼,這鮮血淋漓的寸進,反倒是修行間的魔障。
單烽道:“小貓抓痕三兩道,你十指彈斷,隻不過替它撓癢。争一時之快又如何?還不是天上壓着一雙翻雲覆雨手。有用麼?”
他話裡自嘲意味頗重,原以為影子會再抽來一琴弦,後者卻隻是撥弦,琵琶聲烈,心沉如水。
“單烽。”影子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如果我認命了,今日就不會在這裡。
“消散太容易了,可我不甘心。
“你說我琴聲偏激,可我能抓住的隻有它。進境緩慢,不過是沒能付夠代價,隻要它肯收,我不會有半點兒吝惜!”
單烽道:“禁術倒是快,幾人能善終?”
“善終?”影子一哂,“你是沒嘗過一無所有的滋味吧?”
單烽僵冷的心中,掠過一絲被冒犯的怒意:“我怎麼會沒嘗過?逞強好勝的歪路,我走得夠多了,到頭來,什麼也沒能留住。影子,别步我的後塵!”
影子琴弦一勾,他喉頭一動。
影子慢慢道:“所以你呢,是一時喪氣,還是為這一路執着而後悔?”
心有挂礙!
單烽驟然睜目,與此同時,殿外爆起一陣冰裂聲,一股熟悉的寒光貫入殿中。
铛!
是烽夜刀。
單烽怔了一怔,他道影子偏激頑固,影子說他喪志灰心。如此一來,他倒被點醒了,劈手接住,道:“謝了,影子!”
影子坐于壁上,兩指扪過刀影,單烽掌心剛掠過一股如有感應的熾燙,便聽他道:“不過如此。”
“不過如此?”單烽道,屈指在刀上一彈,“看來是不怎麼動聽啊。唉,乖乖,這還凍着呢。”
刃口上凍結着厚厚一層冰霜,看不清本來面目,如此評判,未免有失公允。
影子道:“說的是你。”
單烽松了口氣,道:“這經文能催生心魔,毀人道根,所以我才一時喪氣,要不是你——”
“不會,”影子道,“你有愧,卻無恥。”
“……我隻是想問你缺不缺雪凝珠,”單烽道,欺近他面前,“我無恥?好得很,橫豎你看穿了,那就——得罪了!”
話音未落,他已屈膝半蹲,一手按住刀背,就着一方粗粝的牆面,由内刃向外磨去,肩背肌肉聳而後舒,如柙虎暴跳,烽夜刀亦發出了一聲低沉的铮鳴。
刀光斜照在影子身上,後者自然以五指挾住刀影,唰地往回一送,冰屑紛紛。
“影子,你是在幫我磨刀麼?”
影子道:“我隻是看你方才誇下了海口。小貓爪印?”
一來一回,寶刀發硎。
單烽笑了一聲,擰身一腳踏在牆上,整個人騰躍而起,雙手握刀,萬鈞風雷齊齊貫下!
彌勒胸前佛珠當先感知刀氣,砰地一聲斷裂開來。兩隻笑眼一動,如生鐵彈丸一般,自兩邊疾轉向刀身。
“不潔……不淨……無敬畏心!”
“我敬你是個泥菩薩!”
話音到時,□□已從彌勒雙目貫入,裂隙中迸出一道洶湧的白光。刀氣暴烈之至,甚至在穿顱之後,仍在殿外積雪中沖出了一道深深的溝壑。
抽刀的瞬間,卻是靜默的,輕柔得如從熱蠟中滑出。
彌勒的右半邊臉孔随之垮塌,沿斷面轟然滑落。
單烽落地振刀,回首道:“如何?”
影子道:“回頭。”
下一秒,單烽就看見彌勒那欲掉不掉的半邊腦袋,慢悠悠地爬了回去,喀嚓一聲,凍得更結實了。
影子若有所思道:“泥菩薩。”
“……”
腦袋一鑲回去,彌勒胸腹間白花花的浮肉便翻湧起來,仿佛在消化着什麼,袍袖亦無風自動。
單烽頓覺不妙,烽夜刀當胸橫截,卻依舊晚了一步。
彌勒右手拂過處,一股熟悉的刀意照面而來。
靠,這家夥還偷師!
縱有烽夜刀回護,他依舊被那一股巨力擊得倒飛出去,硬生生砸穿了一堵斷牆。
“咳咳咳!”
不會錯,是他方才用的那一式刀法,雖隻有不倫不類的三四成功力,可打起人是真疼啊。
單烽背心劇痛,噴出一口血水,正要拄刀起身,便聽影子喝道:“低頭!”
琵琶聲驟起,掠他額發而過,隻聽撲撲兩聲輕響,便有數具僧屍攔腰橫斷,疾墜至他眼前。
單烽心領神會,一把掰下紀荒碑,扛在肩上,二人同時沿着豁口,向外疾撲,從脂油蓮座底下沖了出去。
“它盯上我們了,小心被煉化!得找個地方讀碑,回頭再對付它,還有……”
“嗯?”
單烽飛奔的同時,騰出五指,向壁上一觸,指影一根根攏在影子手上。
“别再動弦了。等我給你改一副護指,你再彈個三天三夜也不遲,玄鐵的怎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