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天王殿這一路上,單烽斬殺了不少冰屍,一扭頭,竟然隻剩下一蓬蓬冰霧。
都消失了?
倒是彌勒座下,蓮瓣舒展,慢慢浮現出一張張扭曲的面容,和它吞噬三牲時的景象何其相似。
影子道:“方才彌勒受創時,并非立時複原的,有幾具僧屍自行屍解,湧到了蓮座下。”
單烽道:“你是說……獻祭?不錯,難怪這彌勒一個勁兒長個子,除了地窖三牲之外,這些僧屍亦是供奉!”
彌勒食此血牲,周身脂肉更是通透,法身盤踞天地間,誦經聲卻越發空曠。
“衆罪皆忏悔……”
衆僧道:“衆罪皆忏悔……”
“皆忏悔……”
如此垂淚動容之下,他甚至看到有僧屍面上青黑盡褪,面皮漸漸如羊脂般化入頸窩裡。
砰!
又是幾具僧屍化作雪霰,擁向殿中。
影子默然片刻,道:“他們心中有愧。”
“一時之愧,就被人當成零嘴兒吃,”單烽亦歎道,“不如無恥……你看這位高僧,哭得最為動情,哎呀!這便炸了,雪靈座下缺人哭喪麼?”
這絕不是好事,彌勒額間的壇心越藏越深了。
一座以積雪彌勒法身凝成的祭壇……其堅韌程度,單是想起來,便令人不寒而栗。
他已在這片冰原上兜留了太多時間,一日不能破局,舫中弟子便不知幾多損傷。
可該怎麼阻止它?把這一堆僧屍都劈碎麼?可要是動了刀,這些冰屍又得喂進彌勒肚子裡,無形間還加快了它修行的速度。
這一地的僧屍,既不能殺,也不能留,進退維谷。
“大荒之年……這碑是住持立的。”影子在碑上徘徊一陣,輕輕道,“慶豐十三年,天下大荒,谷粒絕收,郊野人相食。寺中難以為繼,吾實心憂也。”
他的聲音不疾不徐,但碑文裡似有神異的力量,周遭誦經聲頓時一清,諸僧屍仰頭而聽。
單烽劈手抓過一具僧屍。隻見它雖被凍得青黑,卻極為枯瘦,肋骨一根根暴凸出來,卻腹大如鬥。
再一看那誦經的喉嚨——竟然是針口餓鬼。
會受此酷刑,到底吃了什麼不該吃的?
都大荒之年了,和尚都快成餓殍了,還顧得上戒律?
影子又道:“某日入夜,有怪雨淅瀝而至,僅及彌勒殿,絕無滋蔓,檐上血穢淋漓,掬之皆肚腸,諸僧皆環顧驚駭,殊不知此為祥瑞也。”
單烽道:“祥瑞?這是哪門子的祥瑞!”
“……穢血翻作異香,其臭頗類旃檀,飄然入殿,滿殿青煙俱向彌勒口鼻而流。當夜,我于夢中聞彌勒語,穢血化香雨時,需奉三牲于吾。
“次日,果見豬牛羊三腐屍墜于屋瓦,初如鮑肆之臭,俄而血肉豐盈,異香撲鼻。衆僧嘩然,為免生變,吾于窖中暗設一龛,供此三牲……當夜,又聞彌勒語,善,不貪不枉,日加供奉,天雨三牲,百日後可澤布天下。吾驚寤難安,方知此為菩薩設難,應為普度衆生之機。
“往後百日,一寺之内,天雨三牲。
“初時不過十餘之數,經衆僧虔心供奉,既而成丘,積蓄滿庭……廟中腥膻狼藉,卻如香積世界。”
影子讀到此處,半空中竟傳來淅淅瀝瀝的雨聲,彌勒殿的屋瓦上,淌下一股股摻雜着肚腸的血水,牛羊腐屍砰砰墜地。
這恐怕是亂世中最駭人的景象了。
腐屍一落地,就變得肥壯飽滿,僅一條小羊羔的後腿,就需兩手合握,漸漸堆成小山,食物的油脂芳香撲鼻而來,反倒擠得和尚們枯瘦如鬼。
那些盤坐的僧屍齊齊伸手去掬捧,臉上冰霜消融,露出空前的喜色。
“阿彌陀佛。”
“有救了!城裡的赈災糧都斷了,路邊都是餓殍,草根樹皮都已吃盡,萬幸!”
“百日後澤布天下……隻要我等嚴守戒律,不貪不枉,城中百姓便可度此奇荒!”
單烽掃視他們的臉孔,心中卻湧起濃烈的不祥預感。這樣的期冀……放在雪練眼裡,足可玩弄了。
向來最能令人絕望的,無非是在逃出生天的一瞬間,墜入谷底。
果然,影子道:“……奈何,衆僧饑饞甚矣,終成禍患。”
霎時間,僧屍面上的神情都凝固了,化作了極度的驚恐與痛悔,嘴巴空洞地大張,露出針眼般的喉嚨,卻隻能噴吐出一股股扭曲的寒氣。
單烽道:“這是要令他們守着肉山餓死,誠心哄誘而已……影子?”
影子并指向僧屍肚子上一觸,道:“我明白了,拖住它。”
話音剛落,他身影已淡去,積雪彌勒那雙橫亘在半空的笑眼猛然展平了,眼下贅肉翻湧。
“藏頭露尾……何不現形!”
整座香積寺皆在它五指籠蓋之下,一掌轟出時,天昏地暗,不知多少屋舍連排倒塌。
轟!
單烽正四下尋影子身影,便聽得廢墟底下傳來一串劇烈的咳嗽聲,竟似從肺裡噴出了血沫。
影子怎麼會受傷?
難道進了無光之處?
單烽喝問道:“影子,你在哪兒?”
半晌,影子才輕聲道:“我在僧房裡,别管我。”
“别把自己玩死了,出得來麼?”
也不知影子在僧房裡做了什麼,彌勒怨憤更甚于前。一擊之後,那五指翻轉成戟,插入廢墟中,悍然下壓邊!
就在掌影吞沒廢墟之時,單烽心中一陣狂跳。影子要是在黑暗中化作血肉之軀,那樣單薄身量,豈能抵得過彌勒全力一擊!
“你怎麼不說話,真被困住了?”
又沒了回音。
唯獨彌勒雙目猛然一彎,那點似笑非笑絕不慈悲,反而閃爍着許多陰雲般的惡意。
——找到了。
幾乎在同一瞬間,它腕上便綻出了一道紅線,以此為界,刀鋒旋過處,整段手腕哐當一聲跌落,暴露出一截紅玉般的斷面。
引開彌勒雙手,還遠遠不夠。
一時間冰屍迸裂聲四起,單烽豈會坐視它複原?當下把石碑一抛,一躍而起,長刀雷霆般貫它入腹中,借全身之力往下墜壓!
彌勒肚腹渾不受力,隻在這一刀下軟綿綿地翻開兩扇,隻見脂山油海間,更有數不清的三牲頭首暴凸翻滾,慘叫哀鳴,景象之慘烈,簡直如地底鼎镬一般。
但它們這點兒垂死掙紮,遠遠抵不過彌勒煉化的速度,隻能肉眼可見地融化下去,煎出的脂肪溢滿了彌勒肚上的刀傷,不斷翻出紅黃交錯的新肉來。
見了鬼了,這一刀反倒催成了它的煉化。不論是進攻冰屍還是本體,修築祭壇的速度皆如木輪疾馳一般,一經引發,絕無回旋餘地。
偏偏單烽自己也被架在了火上,為免引火自焚,隻能被卷入一輪又一輪的瘋狂對攻中。
彌勒還擊的速度越來越快,在包容吐納刀勢的同時,力道也渾厚到了恐怖的地步。數十輪交手過後,單烽再度橫刀對斬,對方已呈蓋壓之勢,兩掌轟然齊出,山巒般的風勢将他夾峙其中。
單烽身形疾退,彌勒光赤赤的大腳一伸,隻聽咔嚓一聲脆響,竟将那石碑牢牢踩在了腳底下。
沖着石碑來的?
看來,僧屍的異動,讓操控者坐不住了。
可在這一輪對攻中,在場的冰屍已寥寥無幾,彌勒眉間的白毫幾乎凹陷到腦袋中央,祭壇即将大成,任誰也無法摧毀壇心了。
又被擺了一道。
那隐于背後的東西極擅掐算,連冰屍耗材都算得分毫不差,将他也玩弄于股掌之中。單烽生平都沒打過這麼憋屈的架,烽夜刀勢如屏,卻不敢傷其體膚,一時戾氣橫生。
不行,得跑,把這幾隻冰屍捆起來帶走,看它拿什麼來煉化——
“影子!”單烽喝道,“你能動了麼?它左肘下有空隙!”
回應他的,卻是一聲微弱的弦響,不遠處一具冰屍攔腰而折,單烽脫口道:“别殺它!”
就這麼一分神的功夫,彌勒掌風已至,單烽迎面受此一擊,霎時間橫飛出數丈,反手以長刀拄地,險險截住退勢。
輕響聲依舊不絕于耳。
又是數具冰屍撲地,受限于力道,尚能搖搖晃晃地起身。
“你到底是幫哪頭的——”
“你看不出來麼?”
有個聲音在他背後輕輕道。
這時候聽到模棱兩可的回答,可不是好迹象。
單烽斬退了彌勒一道掌風,霍然回首,隻見一道側影凝在石碑上,比之前又單薄不少,隐隐透光,顯然受創不輕。
“影子,”單烽慢慢道,“你會是雪練麼?”
影子側首向他掠了一眼,口中銜了一條束發用的絲縧,另一頭挾在兩指間,此刻亦飄飛不定,這玩意兒也能傷人?
下一個瞬間,這一段搖曳的絲縧便挾磅礴巨力,将他整張臉抽得一偏!
單烽轉回頭,活動了一下脖頸。在微弱的錯位聲中,牙關亦隆起了一塊。在褪去笑意的一瞬間,他的神情便如雷雲密布一般,足可令人畏怖——偏偏絲縧柔滑的觸感拂過他頰上,撫了一撫,說不出是冰涼鎮痛,還是更添心火。
“我還是想割了你的舌頭。”影子支頤道。
他食指一勾,發帶纏住單烽衣襟,扯得後者疾沖了數步,退至斷牆之後。
轟!
彌勒一掌落定,瓦礫飛濺,與他錯身而過。單烽以刀身一隔,又忍不住用舌尖抵了抵後槽牙,隻覺熱燙無比。
“嘶……罷了,你若是騙我,再十倍讨還也不遲,”單烽道,忽而反應過來,“我可沒罵你的意思,千錯萬錯終歸是雪練的錯,名聲臭不可聞……”
又一道陰影照面砸來,長刀斜斬,那東西破而為二,血糊糊地翻落在地上。
那竟是一隻殘破的豬耳。
“豬耳朵?”單烽以刀尖一挑,露出了難以言喻的神色,“你跑進僧房裡,是偷豬耳朵去了?還不如跟我偷冰屍呢。”
影子輕輕道:“豬腦子。這一塊豬耳,是我從方丈懷裡得來的。”
他食指一勾,單烽襟口再度傳來一股巨力,不由歎氣道:“逗逗你罷了,是戒刀?”
豬耳上頭有許多隐秘的切割痕迹,他對此極為敏感,一看刃口寬窄便反應過來。
所謂戒刀,乃是僧衆用來割斷衣帶的短刀,絕不可沾染殺孽,可這樣的刀痕怎麼會出現在豬耳上?那些痕迹都不過一指寬,從耳背薄薄削去一層皮肉,可謂隐蔽之極。
影子道:“你覺得僧屍在悔恨什麼?”
餘下那些僧屍仍在誦經,翻來覆去皆是那幾句“衆罪皆忏悔”,卻因遲遲不得應答而越來越急促凄厲,面上亦冰淚縱橫。
單烽以目光一掃而過,道:“自然是偷食三牲供奉。破了酒肉戒,也就罷了,可要是因此累及全城……難怪他們會悔成這樣。”
影子道:“彌勒能夠煉化他們,便是抓住了僧人們的忏罪之心,心結不解,便隻能不斷向其獻祭,以求得恕。”
單烽道:“話是這麼說,吃都吃了,心結怎麼解?”
“方才我剖開了幾具冰屍的胃袋。”
“有什麼異樣?”
“被你一打攪,它們胃腸俱已凍實,裡頭似有異物,絲縧不夠鋒利,”影子支頤道,“何不以你的愛刀試試?”
他話音未落,忽而咦了一聲,似有驚異之意,單烽亦聽得異動,霍然回首。
吱嘎吱嘎……喀嚓!
一具冰屍掙紮着半跪于地,腹部果然開一大洞,一隻手深插在其中,凍結的肚腸因而發出一串瘆人的摩擦聲。
它在翻攪自己的腸胃,舉止之癫狂,簡直恨不能将髒腑掏空!
冰渣與髒器齊齊墜地。
自殘的同時,僧屍臉孔抽搐不止,半是恸哭,半是狂喜,兩種癫色在此交戰,一眼看去足可令人頭皮發麻。單烽卻霎時間反應過來,它是在尋找不得超生的根源。
若僧屍的心結在于偷食,照這麼剖腹取出供奉,說不定能減輕些罪孽,從而免受積雪彌勒的操控。或許,打斷彌勒煉化的關鍵就在于此,得設法助僧屍解脫。
“先别碰它,它在剖腹贖罪。”
話音剛落,僧屍便從腹中扯出了一團血淋淋的東西,乍看去連筋帶骨,竟還在指縫裡蠕動。
尚未看清全貌,單烽心中已湧起一陣濃烈的不安。
影子似乎與他同有所感,絲縧陡然掠向僧屍雙目,卻依舊太遲了。
僧屍眼珠往下一翻,在看清掌心的一瞬間,眼周駭然掙裂了一片,那釋然的微笑凝固在臉孔上,化作一聲未能沖出口的慘叫。
砰!
它竟瞬間炸成一蓬冰屑,飛向彌勒蓮座。
顯然,剖腹取物後,僧屍非但不得解脫,反而更受了某種刺激!
“不應當啊,怎麼會是這樣的反應?”單烽皺眉道,“影子,你看清了麼,他到底吃了什麼?”
影子道:“唯有一個地方,會有答案。何不看個究竟?”
單烽笑了一聲。
影子雖喜怒無常,心意相通時,卻是頗為可靠的同伴。不必多言,他橫刀躍向彌勒時,那絲縧的陰影也在餘光中一閃。
他身形剛一浮現,便有一陣罡風沒頂而來,仰觀之時,隻見積雪彌勒體如山阿,鼻若懸鐘,目中琉璃更如雷霆閃動——這鬼東西竟已長得這般大了!
掌風蓋壓處,冰層皆轟隆隆綻裂開來。單烽自彌勒身掠過,烽夜刀自肘下突出一尺,貫入彌勒足心。數步之後,轉為反手握刀,往回又一個疾沖,刀鋒橫拉!
這兩刀幅度極小,隻撬起了一塊形如楔子的皮肉,如指甲旁翻起的倒刺。
“阿彌陀佛,”單烽道,“請菩薩扪一扪虱!”
數枚犬牙般的山岩疾射而出,紮入彌勒足心傷處,以彌勒如今的體魄,這幾枚小小虱子僅增煩惱,卻也足夠了。
彌勒那張笑面果然垮了下來,支起一足,以兩指頻頻扪扣足心,如此一來,一縷月光越其膝下,拂向廢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