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奚落道:“好馊的主意。”
“馊主意不費吹灰之力,瘋子才同它硬碰硬——影子,快!”
瓦礫橫飛,影子自廢墟間一閃而沒,一把将石碑勾了回來。
單烽無論如何不會令他吃第二次虧,當即疾躍至彌勒肩頭。
“你安心讀你的碑,旁的交給我。”
彌勒心有感應,面上怒容剛一浮現,單烽的刀光便已自它眼角劈入,橫貫雙目,眼眶裡刷地噴湧出一層深粉色的油脂。
“火燒眉睫,還敢看他?”
手腕悍然一擰,長刀斜切入耳孔,一個疾掼!伴随着一串冰屍爆裂聲,那七竅流油的景象簡直惡心恐怖之至,單烽不等新肉長成,又以刀身攪入翻湧的油脂中,以延緩其愈合的速度。
沒有多少時間了,剩餘的冰屍越來越少……
“但願你猜的是對的,影子!”
地獄景象中,唯有影子的聲音,如一泓冰水般,在廢墟上環流,讓人心裡一靜,隻想癡癡地聽下去。
單烽莫名一晃神,心道他應該很擅長講經。
“有沙彌偷腥,以戒刀竊豬腹肉一寸,次日依舊三牲如雨。遂彼此以告,蔚然成風,竊之以刀,齧之以齒,方供龛前。
“吾拾得此豬耳,默然良久,終不忍阻。弟子虔願菩薩勿收法威力,行此無量功德……
“百日之期至矣,滿窖三牲……重化腐屍,滿城哀聲,俱入吾耳,然其望已絕矣。
“早知如此……吾甯舍身割肉以償,今雖受百千劫,亦悔之晚矣!
“今距離此大荒,已有一十五年,城中百廢俱興,不見昔時道旁骨。因竊食供奉,吾寺僧員最衆,香火極盛,或蒙菩薩開恕。近來天下大寒,沙彌面有脂光,吾心不安,故作此碑,以戒貪戒枉,虔心供奉!”
僧屍皆泣道:“戒貪戒枉……虔心供奉……虔心供奉!”
那聲音凄厲之至,仿佛枭鳥盤旋不去,單烽憶及那漫灌滿城的湖水,心中卻湧起一股難言的怒意。
大災已至,重蹈覆轍。
好一片至純至淨的埋屍地。
白塔湖畔百餘寺。清規戒律一夕被破,又被冠上了普度衆生的重任,其罪孽之深重,更勝于常人百倍,屆時積雪彌勒降世,賞善罰惡,隻需以大肆割刈便是。
這樣一群虔心獻祭的僧屍,确實值得花數十年工夫來布局。而将凡人玩弄于股掌,未免也太容易。
和尚們到死也不會知道,心中百般煎熬,隻不過成全了旁人的貪念。
血肉生靈,七情六欲……俱化粉塵,為飛雪渡!
“天雨三牲,”單烽短促地冷笑了一聲,手中刀柄再次擰轉,“糊弄鬼呢?這玩弄人心,存心引誘的下作伎倆,要不是雪練從頭炮制的,我把單字倒過來寫。影子,我們的論斷應當不錯,可剛才那具僧屍把肚子都掏了,怎麼還是那種反應?”
影子不知何時浮現在白塔上,輕聲道:“你覺得那真是三牲麼?”
“障眼法,”單烽歎了口氣,“雪練上哪去變出那麼些豬牛羊來,好在是荒年,就地取材容易得很。”
話音未落,他已自彌勒肩側一躍而下,刀鋒拔出的瞬間,彌勒眼中紅肉層層翻湧,又一具僧屍劇烈顫抖起來。
單烽劈手扭過僧屍,重擊其胸腹。
腸胃迸碎,飛出了一截血淋淋的小兒指骨。
哪怕早有預料,他依舊齒關一跳,被和尚們當年的驚怖所擊中了。
苦苦守着的三牲……敗給了自己求生的本能,甚至連那些所謂的牛羊,也隻不過是施了障眼法的腐屍,是餓斃在街頭的小兒,是鄰家腫脹的婦孺。
籠罩整座香積寺的,從來不是旃檀香氣,而是人食人的咀嚼聲。
用來禍害忠厚者的本錢,未免也太輕賤了。
甚至到死,也要為鬼神誦經悔罪!
“發菩提願也好,為一己活也罷,皆無錯處。”單烽道,在僧屍低頭之前,雙指抹向其眼眶。
“别看了。”
絲縧搶先一步掠過。
那一截指骨尚未墜地,便被變作了一朵娑羅花,悠悠飛旋,蕊瓣本應如絲亦如雪。
可惜在白塔湖這片死地,連飛花都是僵冷的,淬着鐵棘一般的寒光。
“真為真,幻為幻,如此無常,”影子道,伸手拈住花影,“去吧。”
他指腹一點,蕊絲便如浸在一泓春水中,慢慢舒展開來。
僧屍凝視着花影,竟似是癡了,通身冰霜盡褪,終于委頓入塵泥中。
“阿彌……陀佛……”
單烽見的大多是影子偏激固執的一面,仿佛有無處發洩的毒怨,還是頭一次,見他如此悲憫。
月下半明半昧的娑羅花,同樣垂落在影子五指間。
影子垂首觀花,單烽看不到他的眼睛,卻能感覺到,一股異常幽沉的恨意。
單烽道:“你見過?”
影子道:“我見過。”
僧屍消散,積雪彌勒亦痛呼一聲,瞳珠在新生肉膜裡不停瞬動,仿佛遲遲未能破蛹的一尾死蟲,透出怨毒之至的冷光。
果然,供奉一消失,它複原的進程就被打斷了。
單烽挑眉道:“你還會障眼法?”
“小把戲罷了,”影子把玩着那一朵花影,以手背向外一拂,“你還不去?”
娑羅花在僧屍間飛旋,沾衣即隐,轉瞬挾一團髒器沖出。單烽心領神會,向彌勒一躍而起。
飛花紅雨亂落處,刀如疾雷奔閃!
最後一道刀光透體而出,彌勒轟然倒撞在山崖上,形骸迸碎,體内煉化的積雪噴湧而出,化作高達數十丈的冰瀑,彌勒大雄諸殿亦被此奔勢沖垮了大半。
單烽擋開當頭那一陣雪瀑,仰頭望向山巅。
山岩上倒挂着數尺岩冰,依稀殘留着佛面的輪廓,深處隐隐有白芒閃動,正是彌勒額心的祭壇。
積雪彌勒身受重創,壇心時明時滅,已到了最脆弱的時刻,正是逼出雪練壇主的良機——他非要看清這家夥的廬山真面目不可!
偏偏就這一瞬間,一道黑影翅羽如鐵,自月下俯沖向祭壇。
白塔湖上哪來的飛鳥?
單烽劈手擲出烽夜刀,隻聽锵的一聲巨響。
黑影當胸中刀,與烽夜刀一同墜地。
是一具鷹隼冰屍。單烽在抽刀之時便覺不妙,那一聲巨響驚飛了山後無數漆黑的剪影,如月翳一般,霎時間淹沒了整座冰瀑之巅。
這驟至的昏暗中,勁風呼嘯,一群鳥屍向他俯沖而來,指爪俱泛着冷光。
單烽收刀橫斬,烏泱泱的鳥群從中綻開一道裂隙,紛紛墜地。
影子道:“遲了。不是沖你來的。”
單烽暗罵一聲,這一瞬間的聲東擊西奏效了,短促而可怖的啄食聲過後,群鳥驚起四散,山巅唯餘一片裸岩,哪裡還有冰瀑的影子?
可恨——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眼皮底下的壇心,竟被這一群野鳥掠走了。
眼見得脫困在望,卻吃了這麼個悶虧,任誰都得邪火直沖天靈蓋。偏偏這時候,他眉心還掠過一點兒刺痛,伸手拂開時,方知是一朵凍僵的娑羅花。
單烽眼疾手快擒住了,道:“嘶……影子,你怎麼連我也渡?”
影子道:“你擡頭,睜大眼睛看看。”
又是數朵娑羅花亂墜而下,樹影搖曳聲奔湧入耳。一番惡戰過後,随處可見斷壁殘垣,原先隐沒在殿外的大片娑羅樹卻就此顯露出來,枝葉皆披霜雪,一片肅殺,毫無佛國祥和之氣。
就這仰頭的工夫,他又結結實實挨了數下,更覺那是鐵蒺藜般的暗器。偏偏影子周身的花影卻如飛絮一般,飄忽明滅,沾衣萦懷,兩相對比,更是狼狽。
“怎麼到你這就成繞指柔了——”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隻見影子側身而坐,口中銜着絲縧。長發一手還抓不住,霎時間如春水渌波般淹沒及肘,一段秀颀的頸線才剛顯露,就由單衣虛虛掩卻了。
難得看清影子的輪廓,仿佛鏡中花驟然真切,又隔了數折雲母屏風。
單烽歎氣道:“罷了……它們也是色令智昏。”
最末幾個字輕不可聞,影子依舊轉回頭來,隻是他抓頭發本就頗為艱難,五指一松,那一捧濃雲又自肩側淌了下來。
如此一來,單烽哪能看不出他目光中的不善?
“這也不能全怪我打攪,你這樣的頭發,放在凡間繡閣裡,得兩個丫鬟打理,”單烽抱臂道,“說起來,我的手就很巧,要我代勞麼?”
“打鐵的丫鬟麼?”
“說起來,這麼長的頭發倒也少見,不像是你存心蓄養的。”
話音剛落,空氣中便有一瞬間的凝滞,仿佛又觸及了某種晦暗的禁忌。影子沉默了一瞬,忽而向他勾了勾指頭,雪中的烽夜刀刷地一聲騰空而起。
“喂,影子,你不來使喚我,卻來用它梳頭?”
影子一手抓住長發,反手握住刀影,從中刷地橫抹過去,動作如閃電一般,絲緞般的烏發連裂帛聲都不曾發出,便已委頓在地。
烽夜刀亦覺暴殄天物,亂發紛飛中,橫卧在影子掌中嗡嗡地顫鳴。
影子攥住刀影,屈指向它一彈。
“閉嘴。”
單烽立時代它開口道:“煩惱絲去了,你心裡頭可松快了?”
影子似乎沒想到他會有此一問,慢慢道:“怎麼,不怕玷污了你的愛刀?”
“它連腦袋都不知道砍了多少,所謂茹毛飲血,怎麼會在意區區頭發?是吧愛刀?”
影子哂道:“物似主人形。”
他話中雖有奚落,卻并沒有像往常一般動辄發狂,隻是以兩指撫過了刀身,在古拙的銘文上停留了片刻。
纖細指腹過處,單烽面上也掠過一縷有所感應般的涼意。
“烽……夜。”
“哎——”單烽伸手截住頰側,拖長聲道,“影子啊影子,你我也算是過命的交情了,我卻還不知你的名字。”
“什麼交情?”
“這還不算交情?那多少也是熟人了吧?”
影子短促地冷笑了一聲:“熟人?你見過我的面麼?”
“這麼不客氣啊,”單烽壓低聲音道,“那糟了,可你口口聲聲叫的是我的法名,喏,我刻在刀上的,還有啊,這刀是我從丹田裡煉出來的,你這麼摸它,我感覺得到,如此親近之情——”
他飛快擡手,抓住了照面劈來的烽夜刀。
“影子,你晚點再生氣,别浪費了好光景,”單烽道,“天亮了。”
自天際慢慢吞吐而出的,并非初生旭日,而是一輪殷紅的殘陽,冰原奇異地毫不反光,隻是沉滿了陳年的血。
古刹深深,倦倚殘陽。
此地生機已絕,人迹猶在,娑羅樹下小徑縱橫,苔痕向足迹兩側退避。水缸側畔數條扁擔,檐下舊時鳥巢,皆被照得茸茸泛光,透出有如隔世的雞油黃色。
短暫的天明過後,冰面便會下沉數尺,又一片埋屍地即将蒙塵盡去,重現人間。雪練壇主絕不會放過築壇的機會,他在這恍如隔世的甯靜中,已預見了此後的連番惡戰。
單烽歎道:“如此看着,甚是太平,可惜和尚們誦經的時候,就已被雪練盯上了。”
“若我要煉成積雪彌勒,也非得選在廟裡不可。”
“怎麼,你同和尚們有仇?”
“是破戒,”影子道,“七情六欲,禁而不絕。”
“不錯,和尚們面皮薄,勾勾指頭便能引出慚愧來,果然是養屍的好風水,”單烽道,“影子,你倒是提點了我,白塔湖邊大小百餘寺,都拆上一遍,不愁他不冒頭。不如這樣,我們此行向東,先拆鎮國護法二寺……”
影子截斷他的話頭:“誰要與你同行了?”
“不一起?祭壇不破,你出不了白塔湖,隻能與和尚作伴,也不怕被念得頭昏腦脹。”
“聽你吹笛,還不如聽冰屍誦經。”
“不至于吧?”單烽道,忽而屈指打了個呼哨。那聲音清淩淩的,尚未成曲調,檐角的鳥巢已輕輕顫動了一下,他眼觀六路,立時咦了一聲。
“知音來了?”
鳥巢上斜罩着一頂鬥笠,為其遮風避雨,下懸一道玄黃平安符,寂寂晃蕩。
一剪雛燕便從夾隙間鑽擠出來,胸腹間才生了一層參差不齊的絨毛,眼如黑豆,向他啁啾數聲,見無應答,便晃晃悠悠撲在鬥笠系帶上。
“是大和尚養的鳥?”單烽道,“毛都沒生齊,羊卵子似的,卻也粗通樂理。”
雛燕翅羽舒張,向梁間撲去,盤旋數周,遍尋不見,鳴聲驟然凄切。
舊時堂前燕,怆然如在夢中。
絲縧的影子一閃,它已咔嚓一聲攔腰橫斷,墜入塵泥中。
“好,”單烽盯了片刻,笑道,“為菩薩發慈悲願。”
影子嗤笑道:“你這樣口無遮攔,往後出門,避着些菩薩。”
“在下邪魔外道,問心無愧。”
“是麼?不是還要拆一百零八座廟麼?”
單烽聽得言外之意,挑眉道:“影子,你答應我了?哎,等等,我可沒你飄得那麼快……”
他手上掠過一股涼意,無形的絲縧已纏在手腕上,輕輕一扯。
單烽笑了一下,指尖一朵娑羅花飛旋,簪入影子鬓邊。
白塔湖上日升月沉,他此生皆不能忘。殊不知平生業債,也悉數種于此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