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烽道:“他隻是缺了佳偶,未必是你吧?”
謝泓衣道:“難道還是你?”
二人同時冷笑。
單烽雖換了條巷子,身後的危機感卻隻增不減,很快,有東西連排倒落。他左右閃避,謝泓衣挂在他背後,卻潇灑自如得多了,紅線輕輕一扯。
“停!”
“你把我當馬騎呢?也不怕閃了腰。”單烽道,腳步倒是一頓。
這巷子格外狹長,前路塞滿了鋪子,連落腳處都沒有。這些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兒放在平時或許可愛,但在煉影術的籠罩下,便顯得殺機莫測了。
而且……這地方有人。
巷中無行人,店家都在鋪子裡側坐着,拿鮮紅的臉孔朝向他。男女老少兼有,是如出一轍的羞怯欣喜,眼睛一瞬也不瞬,仿佛剪刀紮出的窟窿,盯得人背後一陣發寒。
又是應天喜聞菩薩座下的鬼怪?
單烽還沒看出它們的來路,隻知道再靠蠻力闖下去,要出大事。
可一旦停下,影子轉瞬便至。
單烽心念電轉,很快察覺了異樣。這地方怎麼這麼多燈籠?
影遊城巷中的燈籠,大多十步一隔,這巷子裡卻是一盞挨着一盞,樣式極為精巧富麗,魚龍旋舞,由紅綢系着,織成了一座燈籠橋,燈下有絲縧悠悠飄動着。
——靈犀燈會。
心有靈犀者,方可取燈。
“取燈?”單烽二話不說,扯過一盞。裡頭店家還微笑着看他,卻在他動手的一瞬間,把脖子拉長到了燈籠底下,人面蟒一般,繞着他二人打轉,嘴巴不斷張阖,一股陰冷的臭氣撲面而來。
這玩意兒生得極惡心。單烽手背上青筋都跳了一下,恨不得将它抓起來打個結,遠遠地抛出去。
“它在問我們要不要取燈。”謝泓衣道,“取下後,自便。”
單烽敏銳道:“自便?我把它拆了,扔了呢?”
謝泓衣道:“照它的規矩來,不會有人攔你。”
單烽雙目一亮。燈籠一摘,眼前變作暗巷,無疑在影子眼皮底下多了幾分保障。但謝泓衣的話,又有幾分可信?
“沒那麼容易吧?”單烽道,“它想要我們做什麼?”
店家慢慢把脖子縮回去,手中不知何時,抱了塊褪色的木牌。
“對答如流,方為靈犀。不誠者,缢于燈下,為燈籠穗。”
它嘴唇咧開,兩頰越發鮮紅。遠處的燈籠輕輕晃蕩着,每次碰在牆上,都會留下一道道淩亂的血影,乍一眼看去,仿佛雙足踢蹬出來的。
應天喜聞菩薩手底下的惡鬼,又怎麼會是好相與的?
不誠者……
單烽道:“隻能說實話?”
謝泓衣道:“很簡單。二人一問一答,答得上來,就能取燈。答不上來,也無妨,隻要不存心欺瞞,不會有性命危險。”
單烽回頭看他一眼,朦胧之中,那笑意和惡意摻雜在一處,更令人心生戒備。說得容易,絕沒這麼輕巧。
心有靈犀是麼?那就别怪他刨根究底!
他雙目微眯,上前一步,扯過一盞燈籠,道:“燈籠背後有什麼兇險?”
不管姓謝的想挖什麼坑,這一步踏出,就已經開始了。
謝泓衣坦然道:“來的是佳偶,心意相通,就不危險。要是還沒結偶,在這巷子裡,連問話都聽不清,自然無法作答。”
單烽手裡的燈籠松動了。他一把扯下來,遠遠抛在對巷,身形重新隐沒在黑暗中。
這麼容易?既能一步步前行,又能從謝泓衣口中問話,世上還有這麼便宜的事情?
他心思才剛一浮動,謝泓衣的手指就從鏡刀上慢慢拂過。
“到我了。”謝泓衣難掩嫌惡道,“這陣法背後,又是什麼?”
單烽唇角一挑,那一笑中皆是心緒未平的戾氣。問對了。他非但不想隐瞞,反而存了在對方面前耀武揚威的心思。
“抓人,鎖人,還能是做什麼?我在幹将湖底鑄了一座火牢,”他道,“用幾千斤赤鎏金澆地,又抽十頭燭照犼的骨頭鍛造成鎖,湖底幾千種靈火,永生永世也燒不盡,四處都有犼獸和燭龍在鎮守。不過絕不會晃眼睛,鑄成之後,那會是火海裡——唯一不見天日的地方。”
話音剛落,謝泓衣的手指就用力收緊了。不知是不是錯覺,空氣竟短暫地凝滞了一瞬,仿佛看不見的琴弦一擰,一寸寸勒緊了他的脖子。
紅線那頭的心跳聲……憤怒之餘,還有隐隐的恐懼?
第二盞燈籠輕輕落在謝泓衣掌心,被一把捏碎了。
單烽吃準了對方不會在這時發難,也隻是挑釁地一笑。
“怎麼樣?”
謝泓衣冷冷道:“無恥,惡心,下流。”
單烽道:“你和影子到底……”
謝泓衣截斷他,輕輕問:“我叫什麼名字?”
“謝……”單烽瞥見他神色,心裡打了個突,對方的報複恐怕就埋在這裡了,真名假名的,誰又知道呢?
這一拖延,面前的燈籠立刻急促晃蕩起來,店家一個個伸長了脖頸,蛇一般高低盤旋。
單烽道:“謝泓衣。難不成還叫謝藍衣?”
那燈籠騰空而起,如巨鐘般向他砸來!隻聽嗡地一聲,五髒齊齊動搖,雙耳更如被砸穿了一般,饒是單烽,也緩了片刻方才回過神。
這玩意兒還有懲罰?
謝泓衣側首道:“忘了說了,旁的答不上來,也就罷了。要是連姓名籍貫,生辰八字都答不上來,足見敷衍,便會受些小小懲戒。”
單烽面無表情道:“你存心的。行,我的乳名叫什麼?”
謝泓衣将指尖抵在燈籠上,輕輕一撥:“烽夜。”
“他連這都告訴你?!我的真火是——”
謝泓衣道:“沒有火。”
單烽道:“真火熄滅之前!”
“紅蓮業火。”
單烽:“我的生辰。”
“熔舟二十年,五月初五。”
寥寥數語後,謝泓衣已抛開了數盞燈籠,隻是他雖話語平淡,面上寒意卻絲毫不減。單烽目光閃動,話鋒忽而一轉,道:“你和影子到底是什麼關系?”
他殺個回馬槍,謝泓衣毫不意外,隻是靜默了片刻。
燈籠閃動時的光斑,和紅線另一頭湍急的心跳聲交織在一起,卻讓人油然生出一股憎恨。恨那最一無所知的,卻還敢咄咄逼人!
謝泓衣道:“自然是兩情相悅。”
單烽難以置信道:“你還敢扯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