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昆侖奴取酒的一瞬間,他身邊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臉孔肌肉不受控制地跳動起來,這哪裡像是對仆人,反倒像是碰上了催命的魔星!
“賓客不喝酒麼?”
無人應答。
“主家就要到了,賓客且飲一杯,免得城主責怪仆招待不周。”
昆侖奴又道,急急膝行數步,将酒瓢捧至一名賓客面前,那賓客露出見了鬼的神情,猛然後仰,一手卻緊緊壓在案上。
單烽心中不知為何,泛起一陣滑膩的惡心感來,昆侖奴半張臉在酒瓢背後閃爍,烏黑油潤的鬈發披在項後,五官甚至稱得上俊朗,隻是目中兩點碧星不定,說不出是可憐還是谄媚。
“賓客,行行好吧,吃上一杯。”昆侖奴央求道,猛地将額心低到賓客足趾上,那人一縮腳,昆侖奴卻痛呼一聲,整個兒倒翻在氈毯上,酒水潑了一地。
賓客還沒發話,他已抛開酒瓢跳起來,左右開弓,連扇了自己一串耳光:“踢得好,踢得好!是磨勒侍奉不周,打擾了賓客雅興,賓客見諒,賓客見諒!”
一串巴掌過後,昆侖奴兩頰高高腫起,隻一雙眼睛透着油滑的碧綠,在賓客間滴溜溜轉動,轉頭又從酒渠裡撈了一隻酒瓢,向單烽二人的方向膝行過來。
單烽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的軟骨頭,不免面露古怪,道:“謝城主積威甚重啊。你好這口?”
謝泓衣道:“不是我的人。”
“那他給你敬酒?”
謝泓衣似笑非笑道:“你以為是沖誰來的?”
說話間,昆侖奴已挨到了他們桌邊,單烽尚未動作,鄰桌卻是哐當一聲響,筷子吓掉了一根。
單烽微一側目,那是個矯健的少年修士,面目初具棱角,背負舊劍,顯然常年行走在外,卻穿着一身華貴官袍,玉帶虛圍在腰間,多腆出了一大圈。
他忽地反應過來,這哪裡是正兒八經的官袍,分明就是戲服。
負劍少年盯着昆侖奴,喉頭滾動,頸上紅繩牽扯出一片熟悉的銅光。
小還神鏡。這竟還是個仙盟弟子。
昆侖奴極為體貼,立刻将酒瓢捧到少年修士面前:“賓客可是口渴了?”
少年死死盯着那酒瓢,竟呆在了當場,直到被鄰座拿手肘輕輕一撞,方才反應過來,斥道:“誰準你碰我的酒瓢了?”
昆侖奴惶恐道:“為賓客獻酒,自然用賓客的酒瓢,您是嫌仆的手髒?”
少年劈手奪過,抛回了酒渠中,面上怒氣勃發,昆侖奴身上抖得如篩糠一般,竟一把抓住了席間切羊脍的短刀,向掌上抹去。
“是仆侍奉不周,向賓客賠罪!”
那一刀自掌根旋至指尖,囫囵削下一層,砰地釘在案上,那一張鮮嫩的血紅巴掌猶在跳動。
少年修士的臉孔都止不住抽動起來。
“滾!”
昆侖奴臊眉搭眼地退了幾步,座中這才傳來數聲幹嘔聲,單烽聽見那少年修士低聲問鄰座同伴:“這都多少輪了,謝城主怎麼還不來?”
“你問我,我問誰去?合卺酒我都要喝吐了,”同伴道,“樓飛光,趕緊把巴掌皮扔了,小心一會兒昆侖奴訛上你。”
樓飛光掄圓了胳膊,将那玩意兒擲了出去,兩眼卻望着案上的一道糕點,面露猶疑。
“百裡,這點心當真有用麼?”
同伴道:“他們說,每次席間有玉簪酥時,城主的心情都會好些。行了,死馬當作活馬醫,說不定,一會兒就來了。”
樓飛光道:“但願吧,昆侖奴的眼神,越來越瘆人了,這一輪怕是難過。”
兩個少年對視一眼,臉色俱是發苦。
聽到這時,單烽哪還有不明白的?
應是與外界隔絕的緣故,這些賓客不知外頭變故,還在苦捱着等謝泓衣駕臨。
可是……
他側首盯了謝泓衣片刻,對方雖總讓人無從逼視,但存在感卻不可謂不強,燈火輝煌中,更是湛湛如水銀鏡。
大活人就坐在跟前。
這些賓客盼得兩眼都發黑了,卻還沒發現?
謝泓衣甚至不知何時取了塊玉簪酥,慢條斯理地吃了起來。看來傳言不虛。
單烽揀了粒花生,向樓飛光案上一丢,又提了一提頸上小還神鏡,樓飛光顯然認出來了,面上露出同病相憐的苦色。
“小道友,謝城主什麼時候會來?”
樓飛光老實搖頭:“不知道,先前隻要酒過三巡,城主和娘子便到了。”
“多謝小友。”
單烽道,左手已按住了謝泓衣的肩頭,那動作說不出的客氣熟絡,數枚鐵鑄一般的手指,卻鎖住了謝泓衣肩胛各處空檔,隻要對方有所動作,便會轉為鉗制。
謝泓衣的目光霎時間亮得發寒,五指微微一動,看起來想把酒瓢扣在他頭上。
“你氣什麼?我還沒算賬呢,謝城主,你人都到他們眼前了,他們卻連救星都認不出來?你不同我交底,可也别怪我絆住你的手腳。”
謝泓衣冷冷道:“你也配——松手!”
單烽更用力地鉗住了他,隻覺那一截肩膀瘦削到淩厲,此刻正緊繃着,顯出貨真價實的怒意。
“我算是見識了,什麼叫隻許城主放火,你扯了我的鏡子一路,把我當碧雪猊騎也就算了,還拿我當肉盾,噢,就連你亂答題,倒黴的也是我。”單烽道,惡人做到底,更變本加厲,強行推高了謝泓衣另一邊衣袖,那肘上同樣有一隻銀钏,除此之外便素得如凝冰一般,不見半點傷痕。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單烽勾了勾指根紅線,“這玩意兒讓我為你擋了不少災吧?謝泓衣,我再問你一次,剛剛影子過後,我們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原來你還長了腦子。”
“過獎,不比你謝城主多長的那百八十個心眼。這些賓客還巴巴地盼着你呢,不過是喊一嗓子的事,就說城主已琵琶别抱……”
話音未落,他的喉口便被一支冰冷的銀筷抵住了,謝泓衣并未用力,隻是精準地截住了他的聲帶,讓那後半截話散作了氣音。
“你是琵琶麼?”謝泓衣道,“别驚動昆侖奴。”
又是昆侖奴。
且不論其人有多麼輕浮油滑,單憑謝泓衣的重視,這家夥就絕對不容小觑。
單烽道:“他也出自屍位神座下?”
謝泓衣道:“不止。他有自己的靈智。”
“好事,還是壞事?”
四角的燈籠搖蕩起來,紅光颠撲明滅,無論是樂師還是舞者,都籠在群蛇般幢幢的黑影裡,身上都淬上了難言的森寒。
一粒花生砰地砸回了他案上,樓飛光扭頭過來,壓低聲音道:“你有了佳偶,怎麼還留在樓裡?快走!”
單烽道:“你能看到我的佳偶,卻不知道他是誰?”
樓飛光一愣:“我怎麼可能看得清?”
看不清?
思忖中,單烽的餘光卻像被蜇了一記。那種黏膩又惡心的感覺,讓他雙眉一皺。
果然,昆侖奴膝行未遠,正藏在某處案下,戀戀不舍地回過頭來,用剝了皮的手掌抹了一把臉孔,碧綠眼珠更在血污裡閃爍,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他們——或者說謝泓衣的身上,眼神幾乎黏得流出蜜來,即便是單烽也不得不承認,那是一種相當輕浮下流的英俊,仿佛登徒子從牆頭抛來的一簍絹花。
單烽生平第一次,有了種豬油堵心的感覺,恨不能把他的腦袋擰到背後去,昆侖奴舔了一舔嘴唇,猩紅的舌尖一閃,在對上他目光的瞬間,臉色便肉眼可見地陰沉下來。
與此同時,樓飛光的聲音再度響起:“小心,他會偷别人的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