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将盡。
凡城裡數得上名号的藥修,在替謝泓衣診過脈後,都聚在城主府裡,争執不下。
倒是城主本人面有倦色,瘟母蠱稍稍受控後,就在寝殿中歇下了。
這一夜,雪練夜襲在先,影子失控在後,又血戰屍位神,和單烽步步周旋,每一步都如飛箭離弦,不容半點差池。
謝泓衣心性再堅定,肉身的疲乏也是抹除不了的。可這一靜下來,寝宮裡的燈籠就明滅不定,極不安甯。
風生墨骨環碎了。
單烽回來了。
這兩件事情,是一陣涼過一陣的秋風,交纏在一起,讓他心緒一陣陣沉落下去。懷念?憎恨?時隔多年,他建起了影遊城,最激憤的情緒都已被磨平,隻剩下怅然。
手腕上的齒印傳來陣陣鈍痛,浸透了另一個人的體溫。
單烽看他的眼神裡,還是偏激熾烈的恨。
但對他而言,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當時,他為了修行煉影術,肉身盡毀,隻剩下孤影,如野鬼一般漂泊無定。或許正因如此,白塔湖那場血肉泡影過後,他也失去了意識,飄飄悠悠地,竟身入悲泉鬼道中。
悲泉鬼道,是傳說中人死後的歸處,高懸在銀河中。
一條悲泉綿延千萬裡,兩岸皆是刀山,野鬼由此過,隻能提一盞紙燈,踉踉跄跄,一步一跌。
燈裡盛着的,正是影蜮蟲。
小蟲會因心火而熄滅,越是放不下生前種種,紙燈就越是黯淡,直到一次又一次跌進悲泉裡,把前塵都洗淨。依舊執迷不悟的,便長眠在悲泉裡,不得超生。
他記不清自己摔倒了多少次,在刀山上,在漆黑的悲泉裡,那些蛇一樣的鉛流撕咬着他的衣裳,拽着他沉向水底。
水底雖然寒冷,卻很安靜。
冥冥中有個聲音,告訴他世間事越是執着,越是墜入苦海中,為什麼還不放手?
——我不甘心……哪怕再多憾恨難填平,也隻要這一世!那些虛無缥缈的來生,怎麼索取報應?
讓他們為這一切付出代價……讓連天的風雪倒灌天上……讓冰下的故國和故人重回世間!
他曾經在國破家亡,筋脈盡毀,最痛苦的時候,選擇了煉影禁術,為了能有重新站起來的力量。
而悲泉中所立的誓,卻讓煉影術真正認可了他,新的指引湧入識海,急急催促着他,回長留去吧,那裡會有你想要的一切。
離開悲泉後,他回到了長留。
一别二十年,他幾乎認不出那是故國。
長留境千裡冰封,越是靠近王城的地方,寒氣越是深重。這種天地異變級的災禍,使得地勢全盤改變,連翠幕峰都被深埋于百丈冰淵下,僅透出冷幽幽的一泓翠色,更不要說是故人了。
長留王都,人煙阜盛,雖遭雪練圍城之戰,折損極巨,但仍有數萬人,是在一夜埋于冰下。
天地倒懸。他憑着回憶站在冰川上,望不到宮城究竟在何處。
如臨深淵,卻連縱身一躍的餘地都沒有。唯有層冰浩浩生青煙。
太深了。
太……遠了。
但煉影術的傳承,卻并未因此斷絕。一組名為缑衣太子駕鶴圖的壁畫,浮在冰面,他的先祖缑衣太子,衣袂翩翩,駕青霄白鶴,經悲泉鬼道而回長留,全不知千年後的後人,會經曆如此的狼狽。
壁畫裡多了一盞影蜮燈,上有三個娟秀小字。
夢靈官。
他立刻反應過來。是這盞燈籠在等他。
繼問影、熔影、煉影之後,新一重的煉影功法夢靈官,透過燈籠傳入他識海中。
悲泉鬼道裡指引他的聲音,發出癫狂的大笑。
其中的不甘、懊悔、怨憎、嫉恨……俱透出血海般凄厲的紅光,尊者級别的力量,在灌注的瞬間幾乎将他的神智撕碎。
煉影術的主人,已經瘋了。
謝泓衣甚至覺得,自己正在成為承載對方惡意的容器。要不是對方隻剩一縷殘念,他絕對無法保全神智。
“前輩費盡心思,引我修習煉影術,到底在圖謀什麼?”
那個聲音自顧自地高聲道:“我今頻頻……夢靈官。夢魂何時歸帝所?”
帝所是長留宮的古稱。
“你和長留有很深的淵源,所以才找上了我,”謝泓衣道,“你想要我做什麼?”
“既然回不了頭,就好生修習夢靈官,”煉影術主人道,“燈籠長明不滅時,你便知道了。”
影蜮燈長明不滅?萬念俱灰之時?
這回答有如詛咒。
更令他驚疑的,則是夢靈官的力量。
煉影是煉化死物之術,夢靈官則更進一步,操縱的是活物。把活人制成影傀儡,利用影子驅使。如此違背天理,修習到後來,隻會淪為屍位神一般殺戮成性的邪物。
仿佛看穿了他的戒備,煉影術主人大笑道:“你以為你沒用過影傀儡嗎?”
什麼?
謝泓衣背後生寒,卻無從否認。是……他早在無意識時,操縱過影傀儡!
當年,丹田經脈被洞穿的一瞬間,他就有個強烈的念頭。殺了眼前人,做成傀儡,充作刀兵來殺人。該如何做,一步步清晰地浮現,鮮明到堪稱蠱惑的地步,直到他——先一步認出了單烽。
陰差陽錯,偏偏是單烽。
一念之差,一時思退,永墜無間。
當時他還沒得到煉影術傳承,更未修行過任何一種傀儡法,就已經被盯上了?
但那樣的事情,依舊發生了。
出白塔湖後,他有無數種施展血肉泡影的方法,偏偏卻操縱了單烽的右臂。
或許影子順應了内心最深處的聲音,想讓單烽替他做一個了結。
煉影邪術,早就和他那些冥冥中作出的決斷融為了一體,那隻無形之手,早已伸進他識海深處。
影傀儡。他又何嘗不是一具影傀儡?執念……欲望……憎恨……千絲萬縷,從來也斬不斷!
那盞薄紙燈籠不知何時自壁畫中浮出,被他提在手中,與衣袖齊翻湧。
燈籠的光芒,被他睜目那一瞬間的心火,生生壓滅了。
即便如此,他也沒有絲毫退意。
和夢靈官的傳承一同湧入他識海的,果然是他無法拒絕,甚至能為之舍棄一切的東西。
長留。
随着影子的彌漫,腳下的白茫茫的冰面,突然變得清晰了。
一切都凝固在了災降的那一刻。
他看到了曆任觀主的玉牒名牌。觀主身為宗親之首,大多保有太子之名。以缑衣太子為首,長明燈燭綿延,一直到泓衣太子為止,千百年輝煌悉聚于此,卻又橫斷在他面前。
一對替他看守長明燈的小童,一坐一卧,手持松枝麈尾,面上血色鮮潤,睡着的那個微微撅嘴,睫毛都根根分明,仿佛下一瞬便會揉着眼睛醒來。
和白塔湖那些冰屍不同,冰下的一切,都透着邪異的生命力,蠱惑着他打開這扇塵封的大門,讓一切再度流轉起來。
他們會驚愕、迷茫,還是欣喜?
他身為太子時,守不得,也留不住。
——作為報答,你能帶走長留宮。将它藏在無人能見處,再無風雪可侵淩。隻要你……和它融為一體!
謝泓衣霍然睜目。披衣而起,淡淡的影子沿着身周彌散。
滿城都是他的影子,街巷裡填滿了他的手足,燈籠裡盡是他的耳目,一座森然鬼城,凝望着冰下的另一個世界。
到處都是聲音。
議事廳裡,藥修們的争執聲;府裡的黑甲武士,正在換防,卻放輕了腳步聲;更遠處,惡戰過後,賓客們還在城裡奔走,為劫後餘生而慶賀;樹上的紅絲凋落,樹影沙沙作響。
他聽到了一座城的心跳聲。
還有冰下……千家萬戶,永無休止的鬼哭聲!十年來,它們始終萦繞着他,在他凝神時,又變作一片死寂。
謝霓心緒不定,影子抓着幾張紙,飛快折疊起來,不時呼呼吹幾口氣。這是他少年時的消遣,折的大多是燈籠和小獸。謝霓也不理會,直到餘光一閃,立時斥道:“你在折什麼?”
他一回神,影子就晃了晃身體,散開了。
那一朵紙紅蓮,卻落在他衣擺上。數點影蜮蟲萦繞其中,搖曳着淡紅的光帶。
謝霓心中掠過一絲怒意,一把将它按在掌心。
與此同時,銀钏上,亦掠過一抹如有感應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