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恨終于有了宣洩口。
耽擱的時間夠久了,他怎麼會蠢到再信謝泓衣一次?為什麼還會貪戀并肩而立的時候?
難道還不明白這家夥有多狠心、狡詐?難道還不死心?
“單……烽,你……”
謝泓衣似乎想說什麼,但那聲音極其微弱,仿佛從遠處傳來。與此同時,五指抓着他手腕,還敢推拒,單烽當即被激怒了,手掌收緊。
咔嗒。
謝泓衣喉口咯咯作響,暴起掙紮,卻根本難以撼動單烽分毫。他雙眉緊蹙,終于在閉氣的邊緣,抓住了單烽的肩側。
“蠢材……是障眼法,咳咳咳,醒醒!”
單烽無動于衷,面上更皆是兇獸負痛般的戾氣。
顯然,任何觸碰都可能令他徹底發狂。
謝泓衣今夜容他到此時已是不易,此刻喉骨劇痛,目中難免殺氣四射,影子如有所感,亦在近處徘徊,在他性命垂危的這一刻,形影間的天然感應終于攀升到了極限。
形影相吊,相會冥冥。
過——來!
一股極其陰冷恐怖的力量,從指間湧入。謝泓衣雙目驟睜,漆黑鬓發皆被洶湧的勁氣湧動,面目不再蒼白,整個人如被雪水浸透的牡丹,一夜催開,千花萬蕊俱光寒,着盡曠世顔色。
血肉泡影過後,影子的力量大幅衰減,他的肉身終于得以承受。但煉影術的掠奪欲永無休止,方圓數丈内的影子都顫抖着,不斷扭曲變形,向他湧來。
煉影術的運轉不需要經脈。哪怕虛弱至此,他依舊能夠殺了眼前人。
“嘻嘻,嘻嘻!紅線一斷,心音斷絕,怨憎暗生……知人知面怎知心呐!”屍位神尖笑道,“你二人積怨頗多,殺了他,殺了他!”
那聲音令謝泓衣頭痛欲裂。
比起脖子上的痛楚,單烽滾燙的吐息更是鋪天蓋地禁锢着他,正是一片避無可避的火海。
又來了,那被活活洞穿丹田,攪碎經脈的劇痛。碎過一次的風生墨骨環,在他手肘上不甘地震蕩。
當初要不是對單烽一念心慈,他又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再退千萬步,若不曾在長留境相遇,或許他也早如至親師友一般,被冰雪長埋在長留宮下,而非以此殘軀,偷生至今。
殺了他,殺了他!
謝泓衣漠然地,不知向誰道:“不。”
他攀住單烽的脊背,在肌肉的陣陣痙攣中,終于找到了對方的夢魇所在。
那後背的傷口,正滲出絲絲縷縷的黑紅絲線,看樣子,是一柄穿心的劍?
屍位神全力施展的障眼法,逼真至極,等閑無法破除。
可——為什麼要破?
謝泓衣食指一勾,影子扯着單烽,猛地墜壓在他身上,那一箭之隔化為烏有的同時,他亦被身上的份量砸得悶哼一聲,胸腔蔓延開一股腥甜。
“咳咳……你看清楚了,”謝泓衣猛烈地咳嗽了一陣,以氣聲道,五指死死掐在單烽的肩側,“假如真有穿心劍,我與你同死,蠢材!”
不知單烽在幻覺中看到了什麼,一把回抱住了他。熱汗自鬓角淌下,一連串地澆在他頸上。
“影子,到底是為什麼?你告訴我!”
這樣的觸碰比窒息更難熬。
謝泓衣抓着那團黑色絲線,用力扯了出來。說不出的郁結,同樣沖擊着他的胸口。
“為什麼?你還敢問!冤無頭,債無主,你問我為什麼,我又能問誰?既然相看兩相厭,彼此都是一場夢魇,你為什麼非要追過來?”
他一掌扇在單烽頸側。
“還不醒?”
單烽嘶了一聲,猛地抵住後槽牙,燦金色的瞳孔裡漸漸裂變出一線清明的黑來。
極其短促的對視。
對于修道之人而言,十幾二十年不過一彈指,單烽輪廓未改,依稀還停留在故國冰封的那一夜,眼神中的神采卻幾經變幻。
長留陌上恨相逢。
白塔湖畔怨春風。
謝泓衣看不得這雙眼睛,趁他還沒回神,掙出懷抱,背後卻湧起一股寒意。
砰!
清脆的裂瓷聲,就在咫尺間爆發。
也不知屍位神是何時欺近身邊的。
陶偶面目猙獰,裂隙中黑光湧動,竟是拼着自爆,也要拖二人齊死。碎瓷所過之處,氣浪掀起了高達數丈的土瀑。
單烽毫不遲疑,一把抓住謝泓衣後頸,壓回了懷中,山嶽般強悍而靜默的身影籠罩着他,可重傷下,犼體金光極為黯淡。
“蠢材,強弩之末,也敢用肉身擋?”
謝泓衣擡起一臂,自他肩側探出,大袖倒翻,冰白手肘上輝光騰射,五指一張!
如果樓飛光在場,必會為這輝光中所蘊含的風靈力而震撼,一堵無形無迹,卻極為精純凝練的風幕拔地而起,橫封在二人面前,在碎瓷的沖擊下,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巨響。
轟隆隆隆隆!
風障精準截下了這一擊,隻是微微搖蕩着。
謝泓衣卻瞳孔微縮。來自銀钏的裂響,何其驚心動魄。
是師尊最後的殘念,再一次護住了他。代價卻是銀钏上光華頓失,尊者阖目,這一縷長留人世的清風,終于逸散于九天。
深恩已負盡,此生竟仍有離别時。
他想留的,從來留不住。
強留住他的,卻是一股更為深郁的,幾近于恨意的執念。
一隻手扼着他手肘,扯回了懷中,銀钏徹底崩碎,他肘上一片素白的皮膚,和一點紅痣,俱在單烽強硬的指節間,隐秘地一閃。
沒有任何的阻隔。
謝泓衣自年少時便居高位,又有尊者諱在身,多少年不曾有人直視于他,此刻暴露在單烽粗暴到灼燙的目光下,如被人強行提燈而照,當即含怒側過臉去。
單烽一咬牙,眉弓怒張。
還敢躲?
因這一轉側,他目光先撲在謝泓衣頸側,明暗變幻間,素者更素,無盡輝煌瑩燦,僅這一小片皮膚,便令他喉頭一口濁氣暴綻出棱角來,硬梆梆地亂撞。
“接着藏啊,”單烽道,“你就是用鐵石把自己封起來,鑄成菩薩像,躲進廟裡龛裡,我也能一寸一寸把你撬開,橫豎受疼的也不止我一個人——”
他扼着謝泓衣的下颌,往回一扳,鬓間亂發翻湧,終于被急促的吐息沖蕩開了。
這麼多年,他頭一次看清了謝泓衣的臉。
那漆黑雙目含怒望來,自是牡丹穿寒霧而開,虹霓挾劍影一現!
哪怕對那道輪廓早已爛熟于心,單烽依舊在夢中孤影血肉豐盈的一瞬間,心跳驟停了數拍。
怎麼會有人生得這樣……
他倒也沒想到,自己方才信口一句歪話,竟然成了真。
“原來你比應天喜聞像菩薩,卻也是一尊歪菩薩。”單烽道,眼眶微微抽動了一下,幾乎被那種殘忍的顔色割傷,卻又被緊緊黏着,鮮血淋漓也忍不住去看。
心神失守間,更有一個名字呼之欲出。
長虹淩日,天陲雲霓……
——我一定見過他,在更早之前,在……
念頭一起,丹鼎處便猛然發燙,眼看就要重新燃燒起來,卻被一股悲憫的涼意澆滅了。
啪嗒。
冥冥中似有聲音在告誡,不要靠近那個名字。
為什麼想不起來?
單烽很快甩開雜念,鏡刀出鞘,雙鸾瑞獸背負着一段沉甸甸的寒光,照出那道追尋多年的身影。
裂紋中的陣法飛快運轉。
二人都知道這意味這什麼。有了單烽先前一席話,鏡刀的蜂鳴和恫吓無異。
謝泓衣下意識擡手擋在面前,卻被再一次扼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