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烽猛地閉目,幾乎被識海中的那一道惡虹割傷,他對長留的記憶,終于透出了唯一一絲真實感。
不是世人口中的雲屏翠幕,而是一道立在垂虹下的身影。
太子冕服靜肅,銀藍大袖卻飛湧,袖下一管玉白手腕,橫笛而吹,春冰漠漠生寒煙。隻一眼,連面容都沒來得及看清,他便毫不講理地斷定,所謂的長留絕景,應當如是。
謝泓衣的幾種身形,便在此刻不斷交疊。
天潢貴胄,煙雲過眼。白塔湖畔,形單影隻。最終凝而為一,化作今夜城中那一道銀裘藍衣挽彤弓的背影。
分明就是同一個人,為什麼不記得?全無前因後果,就連這麼點殘存的印象,也像是偷來的。
他心中剛泛起一股死咬不放的戾氣,那道身影便如冰霧遇火一般,哧地一聲消散了。
單烽道:“我什麼時候去的長留宮?”
金多寶道:“你問我?”
“你們有事瞞着我,我不問你問誰?”單烽道,“我到現在都想不明白,我的真火為什麼會滅。”
金多寶道:“還用得着想?要不是入了邪道,正經人誰真火說滅就滅?你這老小子,也中情障了?”
單烽二話不說朝他愛徒屁股上來了一腳,薛雲大叫一聲,金多寶那廂便如被掐了喉管一般,半晌冷笑一聲。
“紫薇台裡,雪害前的事情記得一清二楚。你沒膽子去查?”
單聽這話,倒不失為一個正兒八經的主意。
雪害前,羲和弟子隻要出舫,身上便會籠罩一道留影符,将沿途所見傳回舫中紫薇台上,要是弟子們真火暴走,鬧出什麼禍事來,也有個對證。
長此以往,司掌戒律的紫薇台上便堆滿了爛賬。
單烽更曾有過出門一趟,被接連清算一百零八條的壯舉,壘起的債台足可壓垮半座紫薇台。要說羲和弟子大多不拘小節,偏偏先後兩任紫薇台尊皆主張以暴制暴的手段,把舫裡整治得如鐵牢一般。
“剛回來就查我濫用真火的事兒,老子打了十天十夜的架,不用真火找死麼?”
“辱罵盟主,不顧袍澤?我幾時罵過師兄——哈,萬裡鬼丹又輪上仙盟盟主了?”
“這回又是什麼,強搶民女?操,那是狐狸精化形,還是公的……”
“告訴你們燕台尊,再來追究我喝的那幾盅酒,我就拔了他的火獄紫薇當燒火棍!”
就這麼個讨人嫌的玩意兒,如今卻成了他追溯往事的唯一憑據。
金多寶拱火道:“你倒是去查啊!”
“你讓我去劫紫薇台?”單烽道。
“少來扯我下水,”金多寶故作恍然大悟,“噢,我忘了,白塔湖一案還沒審完呢,你那一身的斑斑劣迹還封在紫薇台裡,保不準明個兒就被抓回去了,瞧我這記性,錯把你當成好鳥了。怎麼,有心思去查長留宮,你抓住雪中影了?”
“沒有。”
“有法子洗清你和雪練勾結的嫌疑了?”
單烽道:“也沒有。”
金多寶長笑一聲,編在發間的金銀珠絡齊齊搖蕩,那一張白胖如嬰孩的臉上,忽地浮現出一股深不見底的煞氣。
單烽對這神色毫不陌生,他和金多寶間雖還殘存着些同門師兄弟的熟稔,照樣見面傳信,偶爾插科打诨,但所謂的血脈手足之情,早就斷送在白塔湖中。
多的是人恨他,恨不得令他形神俱滅在幹将湖底。
隻是舫主的蘇醒,讓局勢微妙地偏移了,他才得以重出羲和舫,戴罪立功。
不甘心者卻大有人在。
影子?無形之物,誰能相信?十年間雪中影露面的次數少得可憐,大多是些似是而非的傳聞,雪練最擅長蠱惑人心,焉知不是單烽墜入魔道後的托詞?
“當年你殺了我那麼多徒弟,毀了我的因果,”金多寶道,“這筆血債,不論因何而起,都還沾在你的手上。單烽,你在雪原上逍遙了十年了。”
他話中翻湧的惡意,單烽自然心知肚明——隻要有任何一絲機會,金多寶便會暴起,将他重新鎮回幹将湖底!
薛雲未曾見過師尊這副面目,驚疑不定,金多寶目光一掃,卻笑眯眯地,以哄小孩兒般的口氣道:“無焰,落在姓單的手裡,一準受盡了折磨罷?師尊路上耽擱了,這會兒有空,就給你燒個琉璃罷,吹個犼怎麼樣?”
他獻寶似的,兩隻巴掌夾住一隻琉璃盞,用力搓了一搓,琉璃滋滋作響,透出燒灼般奇異的紫金色,一口氣吹過去,兩掌之間便鑽出了一截滾圓剔透的犼身。
這小孩子把戲,本來無甚意思。隻是他雙掌之外,竟湧過了陣陣飛雪。飛雪撞見他掌心彌散的熱氣,轉瞬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