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烽道:“問話,不許挾私啊。”
燕燼亭話鋒冷冷地一轉:“你抓不住他。到底是不願,還是不忍?”
單烽道:“隻是還沒到同歸于盡的時候。”
燕燼亭點頭道:“看來,不光不忍,你還救了他。”
單烽沉默了一瞬,望了一眼自己的五指。
“我隻是有些事情想不明白。怎麼能叫不忍?”
說話間,火獄紫薇已自燕燼亭背後徐徐綻開,三十三重彼此虬結的漆黑棘枝,如亂石砌成的神龛一般,将他身形深深地籠罩其中,投落一道驚心動魄的龐然黑影,犬牙交錯,渾如傾力欲撲的虎豹。
屬于“人”的神情從燕燼亭面上褪盡了。
他雙目從幽暗中望來,眉骨隆起,眼廓飛快加深,近似于獸類的冰冷中,更有了一種洞徹萬物的懾人感。
紫薇台,狴犴法相!
狴犴法相一旦開啟,便是審罪斷案,懲惡揚善之時。目光之下,一切蹊跷處都會被無數倍放大,絕無半點私隐——
“雪中影一事,不論結局如何,如有一念不忍,便不得善了。”
“善了?我本來求的也不是這個,今日确是陰溝裡翻了船,抓他之心,我比任何人都急切,甚至……一刻都不能再忍,”單烽聽出其中冷冷的警示意味,道,“還是說,你以為我會徇私,要我以此立誓?”
“是勸誡。”
單烽笑道:“也虧得是我,換成旁人,聽見你用狴犴法相來勸誡,三魂都出竅去了,聽得到什麼?”
燕燼亭道:“你結仇極多,舫内舫外都有人緊盯不放,好自為之。”
“讓他們看。”
這輕飄飄的語氣,當即引來了金多寶的一聲冷笑:“真是嫌命長,一個月工夫,抓不住人,我第一個拿你是問。”
單烽道:“抓你的豬。”
“真不怕你業障多加一樁?”金多寶捏起手訣,慈祥道,“元貝,别怕,好孩子——”
小白豬口中沖出一聲蒼老的痛呼。
“啊!别過來,滾,滾開!”
金多寶:“……你誰?元貝呢?”
白豬胡言亂語,癫狂已極,雙目卻始終死死盯着單烽,流露出驚駭與怨毒相交織的神情,口中更是白沫翻湧。
“火……火,護宗……真火,魔物,魔物!别過來,為什麼!”
單烽擰眉道:“我幾時禍害過老頭子?”
“胡說!你滅了真火……影子……影子,啊啊啊啊,好痛啊!”
單烽眉峰疾擡,本就深邃到令人心悸的面目,在一刹那間褪盡了所有表情,唯餘一片雷霆潛淵般的陰沉,若不是隔着小還神鏡,隻怕他已一把将這縷孤魂提到了半空中。
“你說什麼?什麼影子?”
聯系燕燼亭一反常态的告誡,他心裡更湧起一股極為不妙的預感。
這麼巧?
燕燼亭道:“你可以說話。”
短短幾個字,卻仿佛擊穿了白豬腦海間那片混沌,它讷讷地:“是……我可以說話了,有人能聽見了。”
兩行豆大的眼淚自它眶中滾滾淌下。
“多久了?我被困在這副殼子裡多久了?”
“你問我,我上哪兒知道去?”金多寶甕聲道,“今年是天刑二十年。”
他心裡還泛嘀咕,鬼知道這白豬是什麼時候的孤魂野鬼,萬一連天刑都不知道,便是對豬彈琴了。好在白豬隻是渾身一顫,悲喜莫辨地号泣一聲:“十年了,我落到雪牧童手裡,日夜不分,竟已經十年了。”
又是十年?
這個再熟悉不過的時間點,令在場諸人,無不心中一凜。
金多寶湊近細看,它鼻梁上竟也有一撮極淡的紅毛,不由脫口道:“你怎麼會變成白豬的?我徒弟呢?”
“我不知道誰是你的徒弟……如果指那幾道殘魂的話,它們都是被雪牧童捏在我身上的,過畜生道,哎呦……好痛啊,一層又一層……”
金多寶道:“什麼?你身體裡有好幾道魂魄,我徒弟隻是其中之一?”
他看了燕燼亭一眼。
燕燼亭道:“真。”
狴犴法相的洞察力遠超常人,更有震懾人心的威勢。燕燼亭既這麼說,這白豬便絕無隐瞞處。
看來,紅蓮業火雖超度了金元貝,卻也喚醒了這一道十年前的孤魂,讓它生前的不甘噴薄而出。
單烽道:“說話,什麼影子?”
白豬終于不再語無倫次,卻顫聲道:“單真人,你還來問我?真是貴人多忘事啊……我們天火長春宮是勢力單薄了些,你卻隻因招待不周,揮手便滅了我們宗門,我們雖為蝼蟻,卻何至于此啊!”
單烽沒說話,眉頭卻皺緊了。
“你還幹過這檔子事兒,”金多寶罵道,“無話可說了?還是……單烽,你該不會忘了吧?”
“閉嘴,讓我想想。”
被說中了。
單烽對白豬所說,當真沒什麼印象。
天火長春宮?聽起來是同屬火靈根的小宗門,好端端的,怎麼以宮為名?
可羲和舫主作為火靈根主宗,下屬宗門數以千計,遍布羲和境内,它們的真火與護宗大陣皆來自羲和,但修行路數各不相同,自成小世界。單烽雖曾為一峰首座,卻也未必能認得全這些宗派。
不至于啊。
十年前?真如白豬所說,他被稱為真人,還是自由身,那便是在白塔湖之前了。
那時他真火已熄,一身銳氣已被挫盡,脾性大不如從前暴烈,怎麼着也不至于為了一點兒小事,而屠戮同宗。
正在他閉目回想之時,白豬已不堪此辱,向着燕燼亭伏身道:“燕真人,還請您明鑒啊。”
燕燼亭點點頭,道:“真。”
竟還确有其事?
燕燼亭道:“西南鎖鑰,天火長春。”
這麼幾個字,卻令白豬無聲飲泣起來:“多謝燕真人記挂。我們宗門離羲和是遠些,可出入西南門戶的羲和弟子,我們都是搶着招待的。那是單真人第一次來,看不上美酒歌舞,隻顧着那一柄愛刀,我們便捧出供奉的長虹貫日弓,請單真人一觀,不料,卻招來了如此慘禍!”
長虹貫日弓?
這倒有印象了。
單烽霍然睜目,唇畔泛起一絲冷笑。
弓是好弓,仿照傳說中的射日弓制成,通體赤琉璃色,懸卧在天火長春宮外的九重烽火台間,烽火晝夜不熄,火神悲日曲終日長鳴,這一柄長弓因此被淬煉得熾紅暴烈,是這小宗門得以坐鎮一隅的絕世殺器。
“原來是你們。”
白豬厲聲道:“你果然記得!當日,你便是在宴飲之後,以此弓射滅了九重烽火!”
“滅了就滅了,”單烽不解道,“老子射的便是龌龊玩意兒,你還敢來申冤?”
金多寶冷笑道:“還真是你,該不會是起了殺人奪寶的心思吧,恬不知恥!單真人連同門都毫不容情,何況是同宗?燕紫薇,你可聽見了。”
“你閉嘴。”單烽道。
他倒是沒想到,這事兒還有苦主找上門來。或者說,還有臉找上門來。
誠如白豬所說,天火長春宮是夠殷勤的。
羲和境幅員遼闊。作為西南門戶的狼燧山一帶,距離羲和舫已經極為遙遠,當地大小宗門,受主宗羲和舫的蔭庇便有限了。為求自保,也為多占幾分修行路上的便利,那些宗門大多以驿所自居,争相招待要途經此地的修士,人脈不可謂不廣,尤其是将羲和弟子奉為上賓,一口一個仙長道君地叫着。
天火長春宮得以脫穎而出,正是因為這一份近于谄媚的殷勤。
由九座烽火台所結成的護宗大陣中,别有洞天。
美酒珍馐,何足道也,金樓宴罷,竟夜歌舞,倡優百戲,皆因翻湧的烈火與赤紅的煙雲,染上了令人血脈贲張的意味。凡在當地落腳的弟子,無不為宮宇的富麗奢華所傾倒,聽說那還是仿着昔年長留宮而建成的,能占得一二分風情,已足夠令人意蕩神馳。
仿佛為了應一個“宮”字,那地方的修者甚至以掌事、宮人自居,簇擁着賓客遍覽宮中盛景,滌去一身風塵,對于終日躁動難安的火靈根而言,簡直是打娘胎出來再不曾有過的溫柔仙鄉。
單烽行事向來急躁,轉作體修後,從來都是連夜出羲和境殺人,天明則返,未曾在狼燧山歇過腳。
當日,他半途聽聞白塔湖的戰報,才在此地待命中轉。
那一群管事極為谄媚,恨不能将他靴子都脫了,令他頭皮發麻。他強忍着耽擱了三日。
第三日,他無意間撞破了一檔子強占爐鼎的醜事。方知那地方侍宴的女修皆是被人脅逼而來的。逼人做爐鼎這檔子事,出在火靈根身上,在龌龊下流之餘,更透露出十足的殘暴意味——常人與火靈根交合,往往受盡苦楚,甚至有焚身滅魂之險,實在是把人當柴火用。單烽心下不悅,順手抓來了長虹貫日弓。
什麼玩意兒,也配用羲和真火,也配受大陣蔭庇?
“九箭之内,離開此地。”
女修們趁亂奔散時,單烽便先後九箭射滅了烽火,最後一箭射穿護宗大陣,以示懲戒。
這事不過是路見不平,信手而為,又發生在白塔湖前夕,因此早被他抛在了腦後,此刻受白豬诘問,方才回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