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此番察言觀色,見招拆招,竟會栽倒在了師門的清譽底下。
“唉,原以為長留宮最有氣度,天下還有這樣的待客之道?”
有仙子杏眼圓睜道:“還不是你們幹的好事?不論跑到哪兒,總要燒掉幾座山,煮幹幾片海,翠幕雲屏也經不起你們的折騰。”
“就是,自王上在位以來,羲和的人,隻許偶爾借道,要走也最荒涼的飛廉道。你們薄舫主自知惡名,也是允了的,誰要是敢亂跑,立馬被飛廉大風扇出去,火鳥似的生了翅膀了!這麼一來,别說是長留宮,連都城的邊都别想摸着。”
單烽心道不愧是全羲和心思最缜密的師兄,不動則已,一動便鐵索連環似的,休想鑽半點兒空子。
可在他殘存的記憶裡,自己分明就立在翠幕峰下靜靜聽笛,半點兒看不出被人驅逐的窘迫。
除非……
正在他冥思苦想時,門外傳來了腳步聲。
鐵靴,足足兩列,行進有度,是影衛隊。這是追着麝金雀的蹤迹來趕他了?
沒時間了。一旦被揭穿身份,衆人生疑,他将再也找不到套話的機會。
危急時刻,單烽腦中靈光一閃,脫口道:“我是羲和使臣!”
葉霜綢:“什麼?”
單烽一口氣道:“尋常羲和弟子僅能過境,可我是舫主派來的使臣!這樣的事情,你們一定聽說過,二十年前,我作為使臣入長留,代舫主向你們王上議事,也因此面見了殿下,與他有了一段緣分。”
話才說到一半,薛雲披着一身亂糟糟的綢緞,在奪路而逃的途中,一頭撞在他肩上。
單烽被他一打斷,火氣直冒,一腳踹了回去。
太遲了。
哐當。
銀钏自單烽懷中跌落,在衆目睽睽下,變回了風生墨骨環。
完了,被認出來了。
仙子們眼光驟變,亂刀加身也不為過,單烽眼疾手快地揀起銀钏,葉霜綢伸手直指向他,手指哆嗦不已。
“原來是你,今晚搶親的歹人!”
單烽道:“意外。”
葉霜綢面上黑氣四射,猙獰如修羅一般:“混帳,登徒子,□□!”
單烽:“一個镯子,不至于吧?”
“當年是有個使臣,阖宮都聽說了,原來是你這殺千刀的,”葉霜綢咬碎銀牙,喝道,“你竟然敢……你怎麼敢求娶殿下?”
“我?操!”
單烽冷不防得到這麼個答案,驚喜交加。
那神情落在天衣坊衆人眼裡,仿佛眼看着碩鼠落進蜜餞罐兒,眼睛眉毛無處不氣人。
與此同時,天衣坊的正門大開,幾個黑甲武士順着麝金雀的留痕,沖了進來。
為首者的是個中年甲士,帽盔挾在肘下,樣貌剛毅沉穩,濃眉上以蜃灰畫了一雙鷹目。
“阊阖衛隊長,你來得正好,有登徒子闖了進來,我怕他對殿下不利,”葉霜綢怒道,擡手指向側門,“就在這兒……咦,人呢?”
身邊仙子道:“他剛剛噌地一聲便跳出去了。”
葉霜綢急道:“這宵小還飛檐走壁,别被他摸進府裡了。”
“不會,”阊阖看着地上腳印,吩咐道,“盯緊他,别讓他踏入城主府十裡之内。”
黑衣武士齊聲道:“是!”
衆人魚貫而出後,阊阖問:“登徒子?他做了什麼?”
“他敢妄稱是殿下的枕邊人,那些恬不知恥的話,真叫人說不出口,”葉霜綢臉上漲紅,别過眼睛,埋怨道,“真是,好端端地用什麼麝金雀香,害得我們沒來得及防備。這樣的人,就該用毒蠍香,讓他在路上橫着爬。”
阊阖脾氣甚好地解釋道:“是碧雪猊所産的香,随它的心意而變,我們也做不了主。你們既然無事,便不要開門。”
葉霜綢意識到什麼,問:“府裡發生了什麼?”
阊阖道:“雪練在城中鬧出了一些亂子,還在收拾。”
葉霜綢道:“我是說殿下怎麼了?”
天衣坊是城主府的側府,離得這樣近,她對城主府裡的這些護衛也頗為熟悉。阊阖身為衛隊長,隻要殿下身在府中,便得牢牢把守門關,與額上那雙鷹目晝夜交替,緊盯府中動向。
距離那登徒子闖進天衣坊,已隔了許久的工夫,阊阖這才趕到,隻能說明城主府裡一定發生了更要緊的事情。
阊阖略一遲疑,道:“城主中了毒——你先别急,已尋了幾批藥修來看過了,有一對玄天藥盟來的找到了些路子,雖然未能解毒……殿下醒過一會兒,便又睡着了。”
“中毒?”
“一定是刁鑽極了的烈毒,連殿下都沒能幸免。”
“難怪外頭鬧哄哄的,怎麼都沒人告訴我們!”
一衆仙子面上齊齊變色,更有淚盈于睫者,葉霜綢三兩下将她們哄服帖了,道:“你們可千萬要看顧好殿下!”
阊阖點頭:“我該走了。”
“等一等,”葉霜綢捧着安夢枕,眼眶微紅道,“你說殿下還睡着,一定又是噩夢連連,很不安甯罷?我和你一起去。”
她追着阊阖,一手護着軟枕,一手撚着針線,便走邊運針如飛。
兩人一前一後,冒雪出天衣坊,轉入城主府。
影遊城中,天光漸明。
薛雲被押着,往織房裡走,忽而回頭看了一眼,頰上莫名沁出一道梨渦來。
他這人雖行迹可惡,樣子卻是少年人的光鮮得意,眉毛飛揚,嘴唇卻紅潤,帶着一股刀劍浸血的甜鏽氣。
押他的小仙子多看了一眼,道:“哎,你笑什麼呀?”
“你們葉坊主進出自如,很得城主的看重吧?”
小仙子自豪道:“那是自然,我們娘子是長留出來的,正兒八經的風靈根,城主的衣裳都是她畫的樣子。”
薛雲道:“那就好。”
他手指縮在袖中,用力絞弄素白絲縧,冰涼而柔滑的觸感,幾乎沁進了皮膚裡。
怎麼也不夠。
他隻能用指甲牢牢掐住它,才能壓住心裡一陣陣的邪火。
昔年蒙在謝霓雙目上的絲縧……
曾和衣帶一起散落,浸在塵泥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