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又燒起來了。
不知經曆過多少次的劇痛,照舊從一瞬間的茫然開始。
他重傷墜地。
長達數月的惡戰終于塵埃落定,長留宮和素衣天觀根本就是一雙絕塵的奔馬,兩代人拼盡全力挽此長辔,卻連一絲一毫都沒能改變。
他整個少年時代所付出的一切代價,都隻是看着它們拖拽着這一架名為故國的長車,縱身一躍——撞碎在滾滾奔流的命運中。
肘上銀钏碎裂時,他還能夠像個瘋子那樣去痛恨。踉踉跄跄,摸爬滾打,在這片曾為長留而一夜茫茫的雪原上。
當一切力氣褪盡,那隻手洞穿他的丹田時,他甚至感到一絲解脫。
長留宮的太子,本就該死在這一夜,為什麼還活着?
那是謝霓一生中唯一一次心存死志的時候,卻沒能如願以償。
丹田被洞穿後,對方暴烈的真火自傷口灌入,摧毀并重塑着每一寸經脈,強迫他容納那場失控的大火。
他的風靈根幾乎在一瞬間就死去了。
可與生俱來的素衣血脈,卻依舊輕柔皎潔地萦繞着他,将一池真火鎖在體内,漸漸撫平。
他很快就知道體内的改變意味着什麼了。
手的主人不見了。
腳步聲。有人抓起了他,以極重的手法按壓他腹部猙獰的傷口。
含糊混沌的聲音:“……還有素衣?雖不堪用……留給你了。”
留給……誰?這片雪原已在雪練的滅國之戰中淪為了死地,怎麼還會有其他人?
到底是誰!
此前的重創讓他頭痛欲裂,雙目皆被慘烈的血色所迷,無論如何也睜不開。最後一絲清明終于潰散了。
昏昏沉沉,鐐铐加身。
先恢複的是聽覺。
火海深處蒼涼的鼓點聲,聽起來像是來自蠻荒的戰歌。曲調中有着耀武揚威的故事,他們拖着所得的獵物凱旋,要将它開膛破肚,分而食之。
火神悲日曲!
是火靈根的地方?
鼓點聲每響起一次,灌入他丹田裡的真火便随之暴跳一次,經脈灼燒的劇痛飛快複蘇。
不斷有人觸碰他。他身為長留太子,久在深宮之中,養得孤僻性情,又自幼修習素衣無塵心法,靈籁台上三千飛絮莫能沾身,别說冒犯了,就連敢擡頭看他的人都極少。
但在這個地方卻有數不清的手,粗糙的、蠻暴的、戲谑的,扯起他的頭發。滿捧烏絲緞般的頭發,早在惡戰中散亂,如千萬重逃不過的心魔般纏繞着他,卻被抓在一隻隻手掌中。
“男子?這麼長的頭發……”
“……新爐鼎……爽快……”
他們怎麼敢!
謝霓雙目疾睜,睫毛上凝結的血水終于被撕裂了,卻依舊看不清,隻有一片火海,高高低低的影子,鹫鳥般向他湧來。
就在他睜目的一瞬間,竊竊私語聲戛然而止。
但很快,目光裡便又帶上了更惡心下流的東西。染血的單衣根本不能阻隔什麼。
那些手像被喚醒了。
鬣狗追逐腥氣而來,涎水橫流地撕扯着他。
——殺了他們!
謝霓幾乎聽到自己喉骨咯咯作響的聲音,血腥味破喉而出,他生生從鐐铐中掙脫出了一隻右手,可曾經磅礴的風聲蕩然無存,唯有殘破的風生墨骨環,自他肘上滑落。
他甚至意識不到自己脫臼了。
惡心。
劇烈的暈眩,想吐。更想讓那些錐心刺骨的東西撕開這副身體,像刀劍那樣呼嘯而出——
但他隻看到自己單薄晃動的影子,被淹沒在人潮之中。
為什麼做不到?!
那些手更加亢奮,卻在觸及他腹部的一瞬間,如被烈火焚燒一般,發出凄厲的慘叫聲。這樣的可怖禁制甚至讓他周圍的人影一哄而散,隻有隻言片語。
“……别碰天女……獻祭……貴客……”
他陷入了空前甯靜的黑暗中,像是昏迷,但身體的感知卻格外清晰。
有人擦拭他的身體,丹田處塗抹的藥膏雖讓傷口飛快愈合,卻也帶着火靈根特有的暴烈意味,讓他丹鼎深處泛起一陣陣惡心的熱意。
像蛇。一尾滾燙的赤蛇,在他身體裡遊走,卻有了溫順的意味。
外傷痊愈之後,不再有人驚擾他,而任由他被懸吊在縱橫滿室的鐐铐中。在這個囚牢裡,火海似乎離他遠去了。
鐐铐叮當。
他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在鐵鍊中踉踉跄跄地奔走,如同負痛的困獸一般,竭力撕扯它們,卻隻能發出微弱的響聲。
“影子……”謝霓靜靜看了片刻,道,“你又來了。”
這是他年幼時便有的魂魄離體般的幻覺。
長留宮的幽居生活壓制不住他的某一部分天性,身為太子的謝霓隻能靜坐的時候,影子卻總随着他的煩躁與惡念而動,仿佛生來為惡的頑童。
一開始,謝霓并沒有壓制自己的影子。
或許這才是他内心最深處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