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着窗。很遠,一道模糊卻颀長的影子。沒有和那些人一樣進來,隻是看。
目光仿佛穿透了滿地的血泥,落在他身上。
“天女?無心之美人,卻比活人清淨……你也要喝酒麼?”
那個人自斟自飲,說着無聊的話。
說這地方宮舍輝煌,卻是爛池泥沼。說衆人烏煙瘴氣,殊為可厭。說與其在宮内飲酒,不如在殿外觀畫。
熟悉到令人極端煩躁的聲音,卻偏偏牽扯着他的心神。
單烽!
為什麼是他,為什麼要回來,為什麼偏要在此時此地出現?
那一刻,心中的酸楚和無邊惡意相交織,早已不知是什麼滋味。
如果當初沒有一念心慈放過單烽,或許眼前的一切根本不會發生,即便是死,也死在長留宮茫茫的大雪中,而不是像這樣,受盡侮辱折磨。
謝霓白骨森森的胸口都在起伏,恨不能從灰燼中爬起來,把他也溺死在血海裡。
——殺了他們……殺了眼前一切擋路的人……連你也一起!
詛咒中帶着強烈的不甘。哪怕他明知這是遷怒,是自己親手選的路,可身為長留太子的謝霓已在禁術下腐爛殆盡,劇痛催生出的唯有惡鬼。哪裡分青紅皂白,哪裡有是非對錯,隻想讓旁人嘗盡此刻加身的一切痛苦,掰開他們的喉嚨灌下去,以尖叫涕淚來舔舐自己的傷。
單烽不再說話。他很快離開了。
宮室便無邊無際地黑下去。唯有血肉融化的滋滋聲,如無數從腐骨中鑽出的蛆蟲那樣啃食着他。
也正是在這片黑暗中,謝霓才發現自己的恨也不夠純粹。
他還會感到恐懼。
他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或許是劇痛讓他麻木,變成死水一潭,即便拼命抓着地面,也很快像泥一樣瓦解,哪裡還有一丁點兒凝聚的力量?
第一百次試着爬起,第一百零一次頹然潰散。
沒有手足,沒有軀幹,沒有影子……隻有極度寒冷的黑暗,他如今到底是人是鬼?
難道就這麼失敗了?
修習煉影這樣的禁術,根本就是行走在深淵之上,随時都會粉身碎骨,可不該是現在,在這一線天光都照不進來的地方。故國明月已如夢——不甘心,我不甘心……我還想……回家!
血泊中的五指,微弱地彈動了一下。
那是一隻什麼樣的手。
像是猩紅渾濁的影子,又像是尚未融化的蠟骨。
僅僅是扣在地面上,就滲出無數黑紅的血。
讓我……化身血泥,再從……屍海中而來!
單烽的聲音再次響起,卻是在弦聲之中。
不是琴弦,而是弓。
铮然一響,虎咆龍吟夜淵中。
單烽本來也不會彈琴,那隻是是張弓時殺氣震蕩出的餘音。按箭不發,任由它發出滿弦時的吱嘎聲,不知在等待什麼,或者隻是一種震懾獵物的殘酷手段。
“九箭之内,離開此地。”
長箭離弦,呼嘯而出!
烽火墜地,滄海橫流。
極其粗暴、蠻橫的一箭,幾乎連弓弦都被生生扯斷。單烽隻将身後長刀斜貫于地,低頭調弓。那同樣是一道極其熟悉的背影,烙印在火海深處,寬肩而蜂腰,燒不化的鐵石。
或許後來謝霓冥冥中的執念便來源于此。
百步之外。
一箭之地。
無增無減,無親與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