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外放了一盆清水。
“他”就以此打濕巾帕,托起謝泓衣一隻手,從手腕一直擦拭到指尖。
這隻手向來極冷極素,此刻在噩夢中幾回掙脫而不能,竟連指節都泛起了凄厲的薄紅。
“他”隔着薄帕把玩片刻,口氣忽而快活起來:“小殿下,你知道麼,第一次見這隻手,你賞了一塊素雲糕給我。好東西,甜得連嗓子眼兒裡都像在長毛,我好好的一副畜生腸子,你拿它來喂我?那時我就在想,遲早有一天,我要把這隻手踩到泥裡去。”
素雲糕仿佛至今還黏在喉嚨裡。
“他”帶着那三分甜蜜的狠意,絞了帕子,又去擦謝泓衣的臉。
沒人能舍得不去看這張臉。
主人昏睡後,惡虹漸向晚,那極其秀美森寒,甚至令人膽戰心驚的顔色也沉靜下去了。
帕子挨上去,謝泓衣的睫毛顫動了一下,竟有了春水生漪的意味,雙唇微動。
“他”下意識地湊過去,試圖聽清來自噩夢的呓語,卻在聽見那個名字的一瞬間,用力捂住謝泓衣的口鼻,仿佛在擦拭玉璧時忽而起了暴心,要将它活活碾碎在榻上。
“原來早來一步,放你逃出去的人是他啊。最該死的就是他!”
“他”陰沉道,葉霜綢空白無神的雙目,忽而劇烈瞬動着,兩枚極細小的黑點幾乎要從眼眶裡爬出來。
直到“他”的脖頸被一手虛扼住。
謝泓衣半坐而起,黑發如重綢般傾瀉而下,披肩盈背,又在無形的勁氣中轟然四散。
“出去!”
影子呼嘯而出,襲至葉霜綢面上,隔在二者間的帳幔,在眨眼間便化為煙。
不肯現身,便一同就死!
附身者顯然極清楚他秉性,大笑之間,已化作一團黑霧從葉霜綢體内竄出。
黑霧裡,隐約可見陶偶的輪廓。這種傀儡炮制起來極不容易,哪怕抓不住本體,隻要把分身廢了,也能省下一樁麻煩。
陶偶笑嘻嘻道:“殿下居然讓一個女人靠近枕邊,就不怕在噩夢中殺了她麼?幸好我想見見你。”
“可惜。”謝泓衣道。
“是可惜,早知道殿下憐香惜玉,就該在她身上多賴會兒,我是許久沒同殿下這麼親近過了。”
謝泓衣并不理會,隻是手腕微旋,令葉霜綢軟綿綿地倒卧于地。寝殿内的一切垂影,都在他五指舒張間,如琴弦一般緩慢地流動起來。
“殿下還記得我是誰麼?長春宮裡那麼多恩客——”
謝泓衣漠然道:“你的影子最惡心。”
他若動怒倒也罷了,偏偏半點波瀾不起,仿佛一場噩夢全白做了。
陶偶一下子蹲伏下身,好不委屈可憐道:“殿下難道沒在夢裡見到我麼,怎麼還對我有成見?當初為了殿下那幾句甜言蜜語,我可是千裡趕去素衣天觀,替你取了煉影術啊,好懸沒死在那裡……殿下,殿下……泓衣……”
謝泓衣的眉峰終于輕輕一跳,目中掠過一絲冷意,陶偶便如生嚼了一炷供香的惡鬼一般,在他的怒意中興奮得發起抖來。
它語氣愈發柔和:“那是你的道号吧?素衣天觀的冰下雖冷,可我看見了殿下少年時的居室,殿下的長明燈,還供在香案前,由兩個凍斃的道童護着,怎麼殿下卻淪落得那樣——”
若非遠在寝殿另一端,它甚至會抓着謝泓衣的手,來聽它泥殼子裡砰砰直跳的快活。
但它嘴上卻說着:“如今,我是殿下最親近的人了。”
謝泓衣默然片刻,忽而極其短促地笑了一聲。
他很少這麼笑,從來用以自照的一泓明鏡,忽而轉側向人,清光乍出,竟有些說不出的動人意味。
“哦?你和他們又有什麼區别?”
陶偶放聲笑道:“當然有區别!他們是虎狼,我可是誠心誠意的做殿下的狗。”
說話間,它雙臂齊伸,已将數枚血瑪瑙珠抛在空中。
一股穢臭的血腥氣撲面而來,若凝神久了,甚至能聽到珠子裡隐約的慘叫聲,有細小的人影在其中受盡百般折磨——赫然便是煉魂珠!
陶偶獻寶一般把玩片刻,讓珠子挨個兒從指尖滾到手背,叮叮當當地碰撞,裡頭的慘嚎聲便高低錯落如環,簡直身在鬼府輪台之上。
“好聽麼?”陶偶柔聲道,“都是碰過殿下的人。”
影子如蛇一般竄向煉魂珠,在慘嚎聲中遊走,謝泓衣道:“确實曾是火靈根。”
火靈根的殘魂,自然受雪練格外的優待。一旦落入煉魂珠裡,少說也是鼎烹之刑——眼看着自己被砸碎全身的骨頭,塞進畢生罪孽所化作的巨鼎中,求死亦不能。
“這可做不得假,噢,有些連神魂都是劣等貨色,早就撐不住碎成灰了,可還有幾個,哪怕隻剩一口氣,也依舊在做惡心的春夢呢。”
謝泓衣忽而道:“少了。”
陶偶大為沮喪,哼哼唧唧地坐在地上:“太強了,我殺不掉嘛,累死了,殿下!”
話音未落,它便預感到什麼,竟如靈猿一般騰躍而起,雙手交替攀援間,已抓着一道簾幔,向謝泓衣懸蕩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