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往事,僅僅觸及一角,便令阊阖渾身顫抖。
為什麼會忘記?
甚至……還像個懦夫那樣,向謝泓衣請求散去靈智!
多年來,他望着那根褪色的發繩,心裡竟然隻有怅然嗎?那麼錐心刺骨的往事,被從回憶裡輕易挖去。他有什麼面目去見小阍?
難道在悲泉鬼道重逢後,他要告訴小阍,阿爸把你忘了,雹師還好好地在世上逍遙?
阊阖僵立片刻,忽而一頭撞在廊柱上,恨不能活活把顱頂撞碎了,好平息那猛烈的窒息感。
可他早已是半死不活的怪物。
即便撞破了腦袋,流出的也不是血,而是一股股黏稠的黑霧。
影子萦繞在他身邊,好奇地嗅聞着那點兒黑霧,卻又扯着他的胳膊,不讓他滑落下去。
阊阖恍惚間,看到當年那一道雪中提燈的身影。
謝泓衣悄然出現在磐園外。當年風蝕古關的守将,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當年的長留太子,也風雪滿身。
他愧對太子殿下。
阊阖苦笑道:“我這樣不忠不義的罪人,反倒苟活到了今天?”
“這就是你的選擇?”謝泓衣道。
“不!小阍……磐園那麼多亡魂……他們尚且不得安息,我怎麼能一死了之?雹師!我要手刃了他!”
謝泓衣傾身道:“不錯,殘軀亦有用,何況心中之毒恨?昨天夜裡碧靈入城,雪瘟發作時,以人為媒介,一層層地爆裂開去,不眼熟麼?”
阊阖頸後暴起一層雞皮疙瘩,脫口道:“隕雹飛霜術!”
“陰毒手段同出一脈,”謝泓衣沉吟道,“若我所料不錯,雹師很可能是碧靈的上座。”
雪練内部有上座下座之分。上座為下座傳授功法,下座四處作惡,供的肉香,也都算在上座身上。同一脈裡,香火越是鼎盛,就越得雪靈眷顧,有機會接觸到上乘功法。
好用的下座就如趁手的刀。
碧靈散布雪瘟,功勞不小。他被廢,雹師頭一個不舍得。如今謝泓衣身中瘟母血,碧靈怎麼可能放着到手的功績不要?引蛇出洞,隻是時間問題。
謝泓衣道:“留着碧靈,必有所獲。”
阊阖道:“即便如此,城主也不應該以身犯險!”
果然!
謝泓衣撫摸香爐的手一頓。
有煉影術在,天底下能傷到他的人屈指可數。偏這回被抓了個現行,連阊阖這樣的老實人都絮絮叨叨起來,實在有些微妙的頭疼。傀儡有靈,就是這樣地麻煩。
這賬還得算到單烽頭上!
“嗯,怪我。”單烽道,“所以我來賠罪。”
他輸了半籌,唯恐謝泓衣趕他,便老實了許多。
即便如此,阊阖的那段往事,依舊令他心中一顫,仿佛半隻腳已踩在了薄冰上,不知哪一步會踏空。
阊阖身為将領,違背了守關的誓言,落得如此下場,眼睜睜看着女兒,被自己帶回的雹雨撕碎,家國兩成空。
可他又做什麼了,忘得這麼幹淨?
不行,不能再不明不白地走下去。他自己摔得粉身碎骨,倒是無話可說,就怕報應落在旁人身上!
單烽的氣息躁亂,讓謝泓衣微微側目。
剛剛那幾口血的效力已經過去了,他面上又透出了淡而鋒銳的碎瓷白,寒氣上湧,竟連着咳嗽了數聲,裡頭頗有碎冰般的雜音,聽得人心驚肉跳。
阊阖擔憂道:“城主一時半會兒離不得他。我看他雖狂妄自大,但對城主卻沒有什麼冒犯之意,不如……”
謝泓衣愠怒道:“還不夠冒犯?”
阊阖噤聲。
單烽嘶了一聲,揉了揉鼻梁上的白石粉,道:“寝殿是待不成了,可你這府裡還有别的差事吧?别的不說,抓雪練這事兒,我手熟。”
阊阖也道:“城主,不如捆了他放血?”
“……”謝泓衣不置可否,手背向外,輕輕一拂,“夠腥膻了,冷了更難喝。”
阊阖這點兒眼力見還是有的,急急告退了。
檐鈴晃蕩,聲音說不出的凄苦。
鈴上雪光晃眼,仿佛一隻冰冷柔軟的小手,輕輕在阊阖眼上推了一下。
“小阍!”阊阖下意識道,那一點幻覺很快消散,唯有影子依靠在檐角上,逗弄着檐鈴。
阊阖再也忍不住了,滿腔心事,恐怕隻有這一刻訴說的機會。
“殿下不怪罪我麼?”
謝泓衣冷淡道:“立誓守土,你虧欠的不是我。”
阊阖苦笑道:“虧欠……到頭來,我誰都對不住。最後一面,是小阍拼命推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