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武場上。
單烽人都熱起來了,索性敞了外袍。身上熱氣蒸騰在半空中,讓謝泓衣微微皺眉。
單烽全不知自己已遭嫌棄,隻是道:“客随主便,怎麼打?”
他有心挑戰這護衛長,打量了有一陣了。
阊阖并沒有拿兵刃,雖是武人的體格,肌肉卻并不強健。論刀劍上的功夫,不會是他的對手。
唯一可忌憚的,就是眼睑上那兩撇白色了。
畫出的虎睛,慢慢起伏着,睜開了一線金棕色,四目同時張開。霎時間,單烽整個人都籠罩在深沉的注視中,仿佛被一隻琥珀碗倒扣起來了。
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被這家夥盯上,就甩不掉了。
單烽皺了一下眉。
謝泓衣道:“琴樓上有一架懸琴,斷了一根弦,取來給我。公平起見,阊阖會守在回廊中走動,不會踏出半步。”
琴樓?
他說的應是寝殿邊上那一座繡樓,單烽心念電轉,已冒出了幾種避開回廊,繞道繡樓的法子。
單烽道:“就這樣?”
謝泓衣唇角微微彎了一下,将一塊白石抛在阊阖手裡。白石無聲化成粉末。
“要是沾上半點兒白石粉,你就輸了。”
阊阖點點頭,身形卻在一瞬間模糊起來,消散在回廊中。
輕飄飄的幾句話,半點不帶殺氣。
單烽卻頓覺不妙。
以他的脾氣,玩這躲貓貓的把戲,簡直是一種鈍刀割肉的折磨。而一沾上煙啊粉啊,變數便不可估量,即便是他,之前也沒能躲過那一股麝金雀香。
謝泓衣是掐準了他命門來的。
連阊阖的影子都看不見,又從何防備?
正面去沖走廊,風險太大了。
單烽毫不遲疑,扭頭奔往府門,三兩步踏到牆上,剛一露頭,迎面就射來一束勁風,帶着白石粉的氣息。
操,差點兒忘了,阊阖這家夥也是風靈根。
見了鬼的公平起見。
難怪謝泓衣自退一步,隻讓阊阖駐守在回廊中,對于風靈根而言,這點距離根本算不了什麼。
這一局,根本不是他來進攻,而是要從阊阖無處不在的攻擊中,保全自己,靠近琴樓!
單烽反應極快,雙臂一松,已貼着牆壁滑落,踹開一間廂房,翻了進去。
敵暗我明,煙霧防不勝防,得盡快遮掩住身形!
他默想城主府布局,幾扇門窗的方位立時在心中浮現,隻要以足夠的速度踹開門窗,鑽進鑽出……
可他人剛落定,背後的窗紙便撲撲兩聲,綻開兩隻黑窟窿。
阊阖的目光又來了,鎖在他身上,白石粉透過窟窿撲來。
這家夥還能到處開眼?
屋子裡也不安全。
單烽一個矮身,抓過一面銅鏡,封住了白石灰,鏡身竟然又咔嚓一聲,裂開了兩隻眼睛。
單烽立時扔出,閃身在柱子後,砰!一叢白石粉炸開,又消失了。
與此同時,越來越多的白色虎目紋,在牆壁四處遊走,随時要睜開。
不好,對于阊阖而言,這房子也跟紙糊的似的,一眼就看透了。
不得不說,這家夥的功法,用在看家護院上,就連半隻蚊子也飛不過去。先前他在寝殿如入無人之境,難免輕視了幾分。
現在看來,謝泓衣的寝殿,阊阖是不敢往裡看吧?
單烽都能想到謝泓衣唇邊那點兒冷笑了。
謝城主難得有興緻,就是想看他狼狽逃竄吧?
就這麼耗到白石粉用盡?
單烽很快否定了這個念頭。
謝泓衣隻說白石粉,可沒說“這塊白石磨的粉”,以對方的詭谲心思,字面上的把戲,也得考慮在内。
單烽微微沉下眼睛。
隻守不攻?
這可不是他的做派。要想打破眼前的局面,必須找出阊阖的弱點。
這些傀儡,都是謝泓衣搜羅在的将死之人……
阊阖的緻命傷會在哪裡?
眼睛?
他随手折了兩根筆杆,掰成數十段,屈指一彈,向牆上的眼睛激射過去,與此同時,一腳踹開後窗,飛身躍出!
阊阖沒有受半點兒阻礙,在他現身之時,風聲大作,竟席卷着漫天的白石粉,向他後背全力撲來。
果然,謝泓衣給他偷偷塞了滿把的石頭,就等着獵物麻痹大意。
單烽鼻端都嗅到了淡淡的石灰氣,卻毫不閃避,徑直向謝泓衣撲去,扯住對方衣袖,往身前一擋。
風聲驟停。
賭對了。
白石粉忙不疊地四散開來,哪裡敢沾上他們城主的衣裳?
這拿城主擋風的粗蠻舉動,讓阊阖的身影都晃了一下,短暫地從回廊裡浮現,四隻眼睛全瞪大了。
“你!”
單烽毫不客氣,單臂攬住謝泓衣,黏着他往回廊中走:“你什麼?眼睛睜那麼大有什麼用?護衛長,投鼠忌器的虧,你今日第二次吃了,還想不出法子,也别怪我挾城主——”
他邊說話,邊提防着對方暴起發難的瞬間,手底下卻不敢用力。
骨頭這麼輕巧,摸上去都會顫,像中空的篁竹似的。
蛇有七寸。别把這家夥的腰掐斷了。
謝泓衣卻笑了,很斯文的一個笑,令他背後寒氣絲絲縷縷地湧動。
“重蹈覆轍,你不也是麼?”
“哦?”單烽道,和阊阖錯身而過,“你以為我不知道,斷弦根本不在樓裡麼?老老實實進繡樓,隻會被白石粉撲上滿臉吧?”
他出手如電,向阊阖袖中抓去,屈指一彈,果然聽到一聲輕輕的弦響。
後者卻立刻散作黑影,從他手中掠了過去。
單烽眼睑又一跳。
對他而言,最不美妙的往事,莫過于看得見,抓不着。
阊阖雖不敢拿白石粉灑他們城主,可要是打定主意化作影子,在回廊裡躲起來,那可就有得耗了。
怎麼把阊阖逼出來?
單烽的目光,落在琴樓檐角上。聽說那是阊阖常年蹲踞的地方,不對勁。
有一隻檐角鐵馬,沒發出聲音,取而代之的,是一縷褪色的紅發繩。
晃晃悠悠,因風起伏。
單烽突然笑了,道:“謝泓衣,你再眨上一次眼,我就赢了。”
“是麼?”謝泓衣道。
他不常眨眼,看人時有種令人悚然的固執,仿佛能将寒氣沁進對方骨子裡。
單烽盯着他,已捏了一塊小石頭在手,向那鐵馬擲去,口中數道:“一、二……”
鐵馬應聲墜地,小石子則卷着那條紅色發繩,旋回單烽手中。
這是多少年前的東西了?
倒像是小女孩兒用的。
阊阖的身影立時浮現,四目圓睜,向他手中奪來。
“是你很要緊的東西吧?可惜,你出不了回廊,心急如焚吧?”單烽道,“拿去。”
後半截話,卻被他含在了口中。
至于琴弦麼,拿來!
說時遲,那時快,謝泓衣将手指一擡,輕輕摸了他一下。單烽隻覺鼻尖一涼,緊接着,一股淡淡的石灰氣沖進了鼻腔。
“……”
謝泓衣慢條斯理地,用脂腹上的白石子粉,在他鼻梁上畫了一枚叉。
“你輸了,蠢材。”
單烽魂都飛了一瞬,忽而驚覺過來:“你耍詐!”
謝泓衣道:“我說了,是你送上門來的。投鼠忌器?”
他冷笑一聲,翻臉無情,衣袖扇動處,已将單烽淩空抽飛了出去。
單烽難以置信道:“忍了這麼久,耍我好玩兒?”
謝泓衣垂目道:“我就喜歡看人,臨門一腳,碰一鼻子灰。”
他指尖一勾,那條紅發繩落在阊阖手中,被後者顫抖着攥住了。
“這是給你的教訓。”謝泓衣道,“阊阖,你還不知道,你在怕什麼?”
怕什麼?
阊阖心中的茫然因他一句話,化作更為清晰的恐懼。
這天地間,确有一樣東西,讓他無時無刻不處在驚懼之中!
剛剛,在單烽奪走紅發繩的一瞬間,他背上便炸開一陣劇痛。
仿佛如無數精鐵鑄成的小箭,向他密密射來,鑽出了無數的血窟窿。
他看不見,也攔不住。
他的戰栗,沒能逃過謝泓衣的眼睛。
謝泓衣微微傾身道:“那一天,我引動雹雨,在你背上射了幾十個血窟窿,趁你将死之時,将你煉成了傀儡,隻因缺了把趁手的兵刃,也看中你的執念——你把我當恩人?”
也唯有親近之人,才看得出他此刻已頗為不悅。
煉影術修行到這境地,他手下不缺影傀儡。
傀儡本是越聽話越好,他卻偏偏留着他們的神智不去磨滅,給他們自由行事的機會,也令萬般執念如針針叢棘一般,不斷刺痛自己。
這對他的神智并無半點益處。
但他偏要以此針氈來渡苦海。
他自己已是極其執拗的性子,筋脈被廢後修的又是再難回頭的禁術,自然不許手下人軟弱遲疑。
若阊阖當真受不住,抹去也就是了。連仇恨都攥不住,隻對回憶充滿恐懼的人,本就無法在這雪原上活下去。
阊阖隔了半晌擡頭,道:“我知道城主重傷我,是為了救我。”
“腦子倒不糊塗。你還記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