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烽被輕輕勾了一下衣袖,心中頓起邪火。正要喝住它,浸在蜜水裡的舌頭卻不聽使了,将語調生生地轉了個彎。
“别躲啊,”單烽道,把琴弦撥得哐哐響,“我不攔你,我也是來彈琴的。”
影子用力掩住了耳朵。
單烽道:“難聽?你教我。”
影子小幅度地晃了晃,看不出是點頭還是搖頭,單烽道:“你彈一聲,我彈一聲,如何?教教我吧,小師父。”
他舌燦蓮花,以生平罕有的溫柔口氣哄騙了一通,人也站得正,毫無冒犯之意,影子遲疑片刻,晃到了對面牆畔,斜倚琴身,慢慢撥起弦來。
琴聲淙淙。
單烽報之以哐哐兩聲。
影子指尖一頓,仿佛不相信世上竟有這麼難聽的琴聲,重又彈了兩聲。
單烽閉目悟了片刻,面露恍然之色,猛地展開五指,啪啪兩掌下去,手背上立刻傳來一陣涼意,被輕輕抓住了。
影子無聲立在他身畔。
單烽明知故問:“你要手把手教我?是這麼彈麼?”
影子抓得更緊了。
單烽道:“不許我彈?若我非要彈呢?”
影子指指琴身,又指了指他的腦袋。
“那可不行,砸壞了琴,負氣的不知是誰,”單烽道,“你讓我挨着你聽,我就不彈。影子,你知道麼?我彈琴雖不濟,聽琴卻是一把好手,他們不懂你的琴,我來聽。”
他微微閉目,在影子輕輕泛起的琴聲中,道:“這麼輕,我聽出來了,是是翠幕峰下的絮翻花。”
猜中了。琴聲陡轉,明明滅滅。
“琉璃光轉,從前你的寝殿裡也有這麼多燈麼?”
“很冷,雪勢洶洶,你們長留也會在雪中圍獵麼?你心緒不佳,在生氣,為什麼?沒能射中想要的獵物麼?”
“穿街過巷,是風聲。陌上楊柳?還有小孩兒放紙鸢。”
他接連猜中,影子漸漸地不再避着他,仿佛存心鬥氣,一口氣地往下彈。
單烽聽過謝泓衣彈琴,技法高妙超然之外,總有些幽幽的心緒。
影子彈起琴來,全然不顧技法,那些捉摸不透的東西終于顯露出來。
琴聲湍急,如在亂流中追逐着什麼,歡欣、執着、驚疑、迷茫、悲涼、不舍……所有的七情六欲,在無可回頭處,最終化作一縷縷鋒寒如劍的琴聲。
琴聲戛然而止,影子一手按弦,似在等他。
單烽唇角一翹,道:“我聽出來了。謝霓,你半夢半醒,還……想到了我。”
影子猛地驚起,單烽如有預謀般,飛快收攏五指,虛圈着它的手背,撥出一聲弦響。
“現在醒了。”
影子的倉促消散亦在單烽意料之中。
他原樣坐回了長案邊,目光灼灼地盯着牆上那一張空琴,仿佛能看出花來——隔着一堵牆,不難捕捉到寝殿深處的響動。
烏發在枕衾間厮磨,發出絲緞那樣波光潋滟的聲音。謝泓衣大概是披衣坐起來了,銀钏輕輕觸在案上,铛的一聲響。
這一串響動都極其細微,旁人絕無可能窺見,單烽心裡掠過一縷難言的快意。
夜觀幽昙,不過如是。
謝泓衣就這麼坐着,像是剛從夢境中掙脫出來,遲遲沒說話。
單烽道:“還是頭疼?”
謝泓衣竟然含混地應了一聲,隻是那點兒迷蒙睡意很快消散了。
“又是你,亂彈琴。”
他語帶不悅,牆上便驚起數縷弦影,寒氣森森,仿佛無數狹長眼睛向單烽含怒去,換個知情識趣的,早已在迫面的殺氣奪門而逃了。
單烽卻隻道:“再睡一會兒,你總做噩夢,我替你守着,保準什麼宵小都不敢入夢。”
謝泓衣報之以極輕的一聲冷笑。
一抹弦影絞在單烽頸上,一寸寸勒緊了。
單烽眉峰一壓,盯着眼皮底下的弦影,呼吸陡然沉重起來。他甚至能感覺到謝泓衣頗為惡意地翻手覆掌,将琴弦勾在指腹間,彈撥着他的咽喉。
單烽喉結猛地一滾動。
謝泓衣還道他吃了教訓,哂道:“你?當不了門神,隻能做吊死鬼。”
“吊死在你指頭上麼?也不錯。”單烽道,“那日紅線纏的時間太短,我還很是遺憾。”
謝泓衣撥弄弦影,他就擡手按在琴上。那五指骨節強硬,輕易能覆住大半張琴,卻不彈撥,而是包着琴弦,慢慢揉弄着,越來越用力。
琴動了,弦影也晃蕩。
謝泓衣對其中的侵略欲極為敏感,兩道漆直的長眉已然挑起,一言不發地坐在榻邊,捏訣的五指猛地收緊。
偏偏單烽裝模作樣,隻是撫琴而已,無論怎麼發作都中了他下懷,頸上的痛楚令他變本加厲地摩挲起琴身來。
“好琴,卻還差了點。”
謝泓衣道:“少了你血濺七步麼?”
單烽道:“把我勒死了,我陰魂不散,小殿下往後彈的便是我。”
他胡說八道的本事見長,謝泓衣向來聽不慣他說瘋話,弦影掠過,把單烽一把扯到了半空,這才冷冷道:“那你便在梁上吊着吧,阊阖,把琴殿封了,用避火石砌上!”
單烽低聲道:“不應當啊,我嘴不甜麼?慢着,謝霓,我是來為你撫琴的,我當真彈支曲子給你聽。”
那張長琴不堪受辱,自壁上驚飛而起,劈頭蓋臉向單烽砸了下去。單烽卻眼疾手快,将它一把抄進懷裡,随手撥了兩聲弦。
“是真的,我兒時睡不着,便聽這個。”
他胡亂撥弦,好在記性不錯,能大差不離地照搬下來,曲調頗為圓融玄妙,和其人格格不入。
“你聽的?”
單烽道:“慈土悲玄境那些老和尚們彈的,說能消除戾氣,平心養性,我從足月開始聽,耳朵都起繭了。”
能讓這暴躁火靈根平靜下來的,自然不是凡曲。
相識多年,謝泓衣熟知他的脾性,連他動怒前的微小預兆,和皮笑肉不笑時蟄伏的陰雲,都摸得清清楚楚。
謝泓衣漫不經心地想,琴聲沉沉,似有懷念。
或許在很久以前,單烽的降世也是為人所期許的,甚至能在羲和火海中,擁有一方佛堂。
東北慈土悲玄境的佛修,立誓以身渡化泥沼群屍,地獄不空誓不成佛,輕易不會離境,更不用說跑到羲和替一個頑童誦經了。
“你氣息靜了,怎麼樣,不難聽吧?”單烽彈着這麼清心寡欲的曲子,人卻是神采飛揚,“實不相瞞,我還會引磬敲鐘放焰口,隻是沒什麼人找我做法事……倒不是吃飽了撐的,實在是耳濡目染。”
謝泓衣道:“你今夜神神道道的,想說什麼?”
“沒什麼,可能是見了幾樁事吧,”單烽道,“當初我娘要是多撐半個山頭再生我,我可能就是個和尚了。”
謝泓衣對單烽不是從岩漿池裡蹦出來一事,表現出微微的詫異。
“你娘?”
單烽噢了一聲,道:“她死了。”
能孕生出單烽這種強悍修者的母親,應當不會輕易身死才是。謝泓衣輕輕挑了一下眉毛,道:“誰?”
“我。”單烽道,“是我燒死的。我出生前就有真火失控的兆頭,我娘早有了感應,跋涉到羲和求援,隻是沒能撐到,在羲和境和慈土悲玄境之間的荒丘上生下了我,焦土千裡——是我師尊先一步趕到的,比老和尚們都快,被我光着屁股一邊嚎啕一邊噴火的禀賦所震懾,不敢放我作亂,就收為弟子。要是再失控,滅殺起來也容易。”
他說得平淡如水,謝泓衣卻不難猜出他當時的處境。
天生戾氣,兇火噬母,哪怕是羲和舫,也不敢寬縱這個魔星吧?
是收養,還是斬殺,隻在羲和舫一念之間。在單烽長成一個足夠強大的瘋子前,他也曾命懸他人之手。
謝泓衣推己及人:“節哀。”
單烽道:“我沒見過她,沒聽過她的聲音。但今日,在觸及日母鼎的時候,我看到她了,是一道……燃燒的黑影。師兄說得不錯,是我燒死了她。”
謝泓衣明白他怎麼會神魂受創了,那是一場遲來的報應。甚至于母食子一案,也更像是對單烽那場血腥降世的重演。
“母食子,”單烽道,“沖我來的?他們怎麼會知道?”
他手上力道一重,猛地勾停了琴弦,陷入某種凝重的思索中。
“謝霓,我很不安心,讓我看你一眼,才能緩過這口氣。”
謝泓衣指尖一勾,弦影盡頭湍急的心跳聲,證明了他所言非虛,甚至那種不安遠比單烽所吐露出來的強上千百倍。
“你在心虛什麼?”
單烽沒有立刻開口。
少年時,舫主師兄推算出的那一卦,如一句陰冷的谶言般,沖擊着他的耳膜。
稚子引火,殊難自控,風湧火勢,滋蔓難圖……終有一日,你所眷戀的一切,都将被你親手焚作飛灰!
他越是靠近謝泓衣,那種恐怖感越是深重,和本能的渴望彼此交織,幾乎将胸腔活活撕裂,甚至讓他生平頭一回慶幸起自己已經熄滅的真火來。
失去真火,失去缭繞身周的烈焰,在緊擁時再不用擔心灼傷眼前人。
但……
有些話終于不那麼難說出口。
單烽道:“我曾經燙傷過你麼?”
謝泓衣五指本能地一蜷。夜深雪疾,一股寒意沿着丹田舊傷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