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也不會想到,太初秘境的主人,世間陣修的老祖宗,竟會是這麼個滑稽的角色。
祂曾參悟了上古谶陣,能以字為陣,寫出的每一個字,都有操縱旁人命運的力量。
壞就壞在這倡優出身的大能,神通是有了,卻依舊以作弄人為樂。
祂最傳奇的事迹,就是一夜之間,把三千名王公變成唾盂,扔在鬧市裡,還教唆小兒往裡頭扔炮仗,炸得砰砰響;也曾将一頭桃紅色母豬變成尊者,穿上華服,和衆真人哼哼唧唧地論道七天七夜,在衆人驚歎拜服後,當衆一撅屁股露出本身……這樣的把戲每得逞一回,祂便冒出來擠一通鬼臉,哈哈大笑。
如此種種,令修者們避之不及,更不要說香火供奉了。
後來祂突然瘋癫,身體化作太初秘境無涯峰,一生參悟出的谶語,變成一道道赤金篆字字陣,漂浮在秘境深處,便是煙霧深處若隐若現的金色光輪,不能多看,否則就會神智不清。
這菩薩從來不受人尊奉,淪落到這種境地了,反而令陣修們趨之若狂。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那可是上古谶陣的唯一修成者!要是能得幾分傳承,何愁沒有逆天改命的本事?
不知有多少陣修闖過太初秘境,葬身在變化的幻境裡,屍首留在太初無涯峰底下,化作菩薩巨掌底下翻筋鬥的侏儒。
金多寶年輕時野心勃勃,曾不止一次地闖過太初秘境,後來能成為首屈一指的陣修,無非是因為他活着,還得到了一二分傳承。
想不到多年過去,竟有人在他面前玩起了這種把戲。
随着秘境中霧氣的消散,無數由赤金字陣所化成的金輪,漸漸拼湊出一句谶言——
新的幻陣即将成型。陶偶絕不會再錯失良機,必須搶在陣法形成前,抓住它!
金多寶心思變幻,耳聽八方,卻半點兒不耽擱口中唾沫橫飛,兩片嘴皮子都罵得發幹了。
猴子也真能忍,他都罵得詞窮了,想起小還神鏡中單烽那被抓亂了的頭發,信口罵道:“沒根兒的閹猴,總不會是單烽睡了你相好!你隻管藏頭露尾,他将被蓋一掀,你那嬌滴滴的小娘子連頭發都沒梳哩,非得被他攮壞了不可,也好,你痛痛快快地死了,還能求他投個人胎——”
話音未落,黑暗中勁風呼嘯,一道符紙被生生打入他後背中。
【谶陣?五馬分屍!】
金多寶四肢劇痛,如被燒紅的絞索所套。陶偶單手打了個響指,巨力迸發,鮮血四濺!
金多寶的忌憚不無道理。
這猴子最可怕的地方,便是手中握了幾道谶陣傳承。
五馬分屍四字一出,便足以穿透任何法寶,無視因果,将肉身一舉撕裂,即便是體修也不能幸免。
隻是響指過處,金多寶已騰躍而起,反手一抓,喝道:“來!”
他倒提猴尾,将它一把從黑暗中拽了出來!
陶偶尾巴砰砰甩動,陰冷道:“不用谶陣,你還妄想抓住我?”
它身軀咯吱咯吱作響,透出層層裂紋,顯然醞釀着某種逃脫的法訣。
“對付你,用得着谶陣?你金爺爺擺弄谶陣的時候,你還在猴山玩泥巴。你小子悟性不差,能從剛剛的陣法裡悟出五馬分屍谶來,可惜,能繪制成符的,不過兩張吧?”
金多寶道,将左足的靴子甩落在地,五枚小趾皆被生生扯斷,一跳便是一枚血腳印,他卻縱聲大笑起來:“小子,一道五馬分屍符,隻扯落我五根足趾,滋味如何?”
陶偶眼珠骨碌碌轉動,竟流露出求學若渴之色來:“哦?為什麼?”
金多寶道:“你以為得了谶言就完事了?要想使得得心應手,還得千百次地拿人試陣!”
陶偶冷笑道:“你倒是報應不小啊。”
金多寶抓着陶偶的手一緊,很快,獰笑起來。手腕上的瑪瑙珠顆顆都泛起了深重的赤色,當中一顆更是猩紅得如瀝過血水一般。
“你小子今日所走的邪道,我早都走遍了。”
金多寶道,手掌當空一揮。
秘境一角突然被照亮,數不清的赤紅絲線中,懸吊着數道不知生死的人影。其中兩具隻剩腰腿的殘屍,如風鈴般擺來蕩去。
常人見了這樣的場景,驚怖還來不及,金多寶卻是早有預料。
“用人來喂陣?這一手把戲,都是老子玩剩下的了,”金多寶道,“谶陣不聽使喚,卻會跟着裡頭的人來變化,命格越特殊,執念越強烈,越會被抓成陣眼,把自己的生平變成秘境裡的一出好戲。難處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他說起以人養陣的往事,平淡得如吃飯喝水一般,又嘿地一笑:“我曾丢了個五百歲的王公進去,聽說那老頭兒順遂得,一頓飯十個神仙娘子輪流喂着吃,須子白得跟一捧銀似的,他娘的卻是個老騙子,激出了個一夢黃粱陣。
“我那會兒窮酸啊,想着試試吧,到手的谶言不試白不試,出去後,朝賭場裡丢了一道黃粱符,痛痛快快地通殺了十天十夜,誰知銀子剛到手,便化作了糞土。你說可笑不可笑?
“還有些人看着安安泰泰的,變出來的陣卻比蠍子雨還毒辣,我那些個同道,都死光了。”
陶偶在他掌心老實聽了片刻,忽地龇牙大笑起來:“老東西,你想教化我?”
金多寶道:“你小子心思刁猾,悟性卻不差。這幾個陣眼都是大奸大惡之人,出的必是毒陣,看來你這猢狲肚皮裡包着一把毒火,想殺誰?”
說話間,谶陣金光閃爍,周遭的一切都飛快變化着,化作世間某一處的景象,市井喧鬧聲沖入耳中。
有個屠戶打扮的男子,正倒提一條人腿,将血肉剁入醬碗裡,面目也漸漸清晰了,下巴一顆黑痣在橫肉間抖動……
在參透谶言之前,陣中的一切殺機都毫無規律可言,無法預測,但金多寶已感受到撲面而來的血煞之氣。
與此同時,他掌中砰地一聲裂響,陶猴腦袋碎裂,變作匕首,一把貫穿了他的掌心!
劇痛爆發,金多寶掌心一空,陶偶趁機扭身而出,化作一道褐光。
陶偶獰笑道:“你就好好嘗嘗這滋味吧!”
金多寶卻絲毫不理會他,隻将掌心鮮血一甩,喝道:“少陽劍,來!”
尚未成型的秘境一角,一把赤金流火的長劍拔地而起,噴湧出沖天的火光,将陶偶布下的陣眼一舉吞噬,那些人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已化作一縷縷刺鼻的焦煙。
原先的陣眼一死,谶陣的形成被生生打斷了,市井幻象消散,卻一刻不停地向着新的景象變幻。
太初秘境中别無旁人,這一次的陣眼必将出在他和陶猴之間,金多寶瞥見身周陌生場景,暗罵一聲晦氣。
他順遂久了,比不得這猴子怨氣深重,作為陣眼的一方固然會陷在往日執念裡,卻也有着得天獨厚的優勢。
“還想跑?”金多寶道,“少陽火種,破!”
方才埋在陶偶顱中的少陽火種,立時迸發,黑暗中火光一閃。金多寶淩空抓住猴尾,再一次将它拖了回來。
它顱頂已碎,冒着一簇金紅色的少陽真火,竟有些燭台般的滑稽古怪。隻是陶土受不得這般高溫,眼眶都滋滋地消融,流下兩行泥淚來。
金多寶道:“小子,你也算有些陣修的禀賦了,讓我看看你的真面目!”
他指上法陣光華閃動,正要強行破除傀儡身,那陶猴卻将嘴一癟,哇哇地哭起來:“我隻恨……今日依舊殺不得你!”
那聲音失了掩飾,卻教金多寶渾身一震,道:“是你?”
少陽火種說滅就滅,金多寶語無倫次片刻,忽然一巴掌扇在陶偶頭上,大罵道:“誰讓你沾的谶陣!那玩意兒是你能沾的?”
陶偶道:“你能沾,我便不能?”
金多寶忍着火氣道:“你不知我悔青了腸子!”
陶偶一把扯住他腕上紅瑪瑙珠:“我第一次見你時,你手上的瑪瑙珠有八九十顆之多,長長地觸在地上,如今,為什麼隻剩下了十八顆?”
金多寶周身一震,向來白胖圓滿如嬰孩的臉孔,仿佛一瞬間衰老下去,溝壑橫生。
“荒唐事做得多了,回過頭來,總有良心發癢的時候,可大錯已鑄成,隻能想盡法子去彌補萬一……”
陶偶像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似的,大笑起來:“是麼,彌補?你那麼愛收弟子,連發齒盡脫、毫無根基的凡人都敢往座下塞,不論什麼天缺天殘,都拿天材地寶供養着,真是羨煞旁人啊。可你座下弟子卻越來越少,如今隻剩下了十八人,到底是彌補,還是恨不能物盡其用?他們都是怎麼死的?”
金多寶臉頰抽動了兩下,卻是痛快地認了:“原來你還記得。不錯,我是拿他們試過陣!百年前,舫主給我演過一卦,說我作惡太多,正兒八經的道途是别指望了,哪天死了,還得做上百八十世的豬狗,哈哈,我會怕做豬狗?”
他向自個兒肚皮拍了一巴掌,忽而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後來确是乏了,也悟了。隻是他們被我折騰得不淺,我便把他們搜羅到劍廬裡,做我的弟子,富貴太平地過罷殘生,每送走一個,我腕上的孽珠便少一顆,最後這十八子送盡,我也好赤條條無牽挂地做我的豬狗去。”
“那你為什麼還不去死!”陶偶忽而厲聲道,猴爪一拍,金多寶腕上十七枚瑪瑙珠同時化為齑粉,最後一顆透出凄厲的紅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