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道呢,指不定就是雪練的養屍地,要不然,白雲河谷怎麼會有這麼多寶貝?要是雪練沖這城裡來,也不知姓謝的護不護得住。”
白術向來膽小,一聽風聲,背上便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突然,有人在他肩上輕輕一撞,是個灰裘的矮小修士,壓低聲音道:“牝雲蛇妖丹,好東西,這蛇都快被殺絕種了,雌雄同體,淫得很!就這麼一顆,方圓千裡都尋不着,一萬靈铢——”
白術揮開他:“不用,不用,别擋路!”
他不是第一回來了,很快循着骨牌聲,摸到了堂屋正中。
一張數尺見方的升仙圖鋪在桌上,骰子籌碼葉子牌丢了滿地,七八個魁梧修士正呼喝着下注,白術心頭剛一癢癢,便被他們眼珠裡籠罩的可怕青光駭了一跳。
錯不了,臉色白中透青,穿得最單薄,正是慣于在冰下往來的采珠人!
他踮着腳,又從人縫裡看了會兒牌面,兩根指頭不知怎麼就摸上桌了,當即挨了一拐肘。
白術半邊人都快被撞碎了,忍不住叫喚一聲。幾個采珠人的眼光便一個個偏轉向他了,兇神惡煞,狼群似的。
“鬼鬼祟祟的,哪來的耗子精?”
“我就看看,看看。”白術賠笑道。
“去,偷籌碼是不是?老子削不死你!”
白術大駭,正要逃竄,一個袒赤半身的壯漢道:“又是你,吃火絨的小子,上次的教訓忘了,白廢你的胳膊腿兒了?還敢來蜃海珠市?”
記憶中,被打斷胳膊的劇痛猛竄起來,白術臉上的笑都僵了。
進城之初,他吃火絨成瘾,在幻覺發作的時候,鬧了采珠人的場子,被活活打斷了兩條胳膊一條腿,差點在哀嚎中死去。
要不是猴菩薩救了他,用樂極所帶來的快樂,替代了他火絨成瘾的勢頭,他早凍成路邊的冰坨子了。
白術向上首壯漢道:“秋老大,我是來做正經生意的,還是火絨那檔子事。”
秋老大扔了一把骰子,在同伴的恭維中,不耐道:“沒有,哪那麼好找——兩幺帶一四!那玩意兒都被仙盟給禁了。你讓我去萬裡鬼丹床頭拔?這把該誰了?”
白術道:“知道,知道,這才求到您秋老大頭上來了。”
他好話說盡,搖唇鼓舌,秋老大臉上掠過一絲得色,道:“你小子是趕上了,城郊冰下十丈的地方,像是有那麼一叢,不好取。”
白術連忙道:“您别瞧我這窮酸樣,我供的那位菩薩不會薄待諸位的。倒黴敗運的時候拜上一拜,比什麼都靈驗。”
秋老大指着他哈哈大笑:“乖乖,這窩囊廢還供起菩薩了。”
白術從袖底下亮出一樣物什,道:“這是定金。”
秋老大隻看了一眼,一把奪了過去:“好東西,你來真的?這東西你能弄來多少?”
白術背後冒汗,掌心裡的點石成金符悄然運轉。
那一塊幹狗屎被秋老大反複把玩,仿佛稀世奇珍似的,那貪婪的眼神讓白術意識到,沒露餡兒,事情成了!
“菩薩允了。事成之後管夠,”白術道,“剩下的便看您秋老大的了,唯有一點,火絨,有多少收多少,越早越好!”
秋老大一腳蹬開了賭桌,就近點了兩個采珠人:“秋五,秋三,來活了。”
三人俱是彪形大漢,同時扒開上衣,露出肌肉虬結的上半身。
成桶的黑油從頭潑下,化作一身極其貼身的黑色水靠,皮膚上塗滿腥臭的鲛膏和鼋醬,好好的大活人,一轉眼就變作了黑鳍的巨魚。
地面泛起幽藍的光芒。
這院子沒有鋪磚,直接蓋在了冰上。白術低頭一看,堅冰深不見底,腳底立時發軟,仿佛要一腳踏空墜下去。
采珠人口中念念有詞,冰面竟泛起奇異的漣漪。
白術不是頭一次看采珠人下冰,依舊是心裡狂跳,不敢再朝下看。
就在他眼神亂飄之際,堂屋的大門又開了,探進一顆簪着花的腦袋。
這人他也見過。
簪花人。
一心投奔采珠人的家夥。和天衣坊往來最密,兩頭讨好。秋老大看不上這樣的孬種,但也沒少借他的手賣貨。
簪花人頭上的花都蔫巴了,不停咽着唾沫,扭捏着不肯進門。
白術看出他不自在的源頭了——那是一隻搭在他肩上的手,骨節強硬,血管微凸,抓人的樣子也像提刀。
那人比簪花人足足高了大半個頭,雖未露面,但身形的陰影已沉甸甸地籠罩而下,簪花人還要回頭,卻被他一腳踹進了門裡。
那人緊跟着一低頭,進了門,穿得跟尋常客商毫無差别,面上拿雪狼皮結結實實擋住了,僅能看見微鬈的粗硬發尾,還有一雙黑中隐金的眼睛,眉骨和鼻梁輪廓卻愣是把面罩撐出了山勢峻拔的意味。
白術一看這幅眼熟的打扮,眼珠子都快凸出來了——商隊裡那陰魂不散的單散修!
分道揚镳這麼久了,單烽留給他的陰影還沒散幹淨,一見就想哆嗦。
他不是混成巡衛長了麼,喬裝打扮成這樣做什麼?
不對啊,單烽都摸到蜃海珠市來了,難道……難道謝城主真要下手一鍋端了?
識海中忽而傳來猴三郎的聲音:“拿到火絨就走,别讓他發現你在做的任何事情。”
白術的冷汗嘩地下來了,慌忙退到陰影中。
單烽沒看他。
簪花人忍辱負重地帶着單烽在蜃海珠市裡轉悠,這地方設了幾個迷蹤陣,堂屋裡是繞不到頭的,就是成百上千人也擠得下。
單烽沒走幾步,那矮小的灰袍修士便跟了上去,一手扯開外袍,露出一排紮捆得結結實實的小錦囊。
“好東西,看看不?牝雲蛇,蛇中美女蛇……”
單烽腳步一頓,那灰袍修士沒收住腳,一頭撞在他身上,竟哎呦一聲倒飛了出去。
簪花人道:“快走,訛錢的!”
單烽深以為然,兩人疾步鑽進了人群中。
簪花人道:“這……蜃海珠市我都把你帶進來了,要讓他們知道,非扒我一層皮不可。剩下的,你自個兒轉?”
單烽用兩根指頭把他肩膀鉗住了:“不急。”
簪花人欲哭無淚:“道友,不,道爺,祖宗!上次的事情……我見了謝城主就哆嗦,再不敢了,你就放了我吧。”
單烽道:“趁我還沒捏死你,将功補過,天衣坊會記得的。”
簪花人也是倒了血黴。大晚上睡着覺,被姓單的瘟神找上門來,張嘴就要找采珠人,那兇神惡煞簡直讓他疑心是噩夢還沒醒。
“既然是為霜綢娘子效勞,”他幹巴巴道,“我也不瞞你,我那些明光絲來路不正……那日之後,我還是搭上了采珠人,不過是當家人秋老大的路子。就在那兒。”
單烽眼神忽而銳利起來:“他們在做什麼?”
“這會兒下冰?有生意來了。”簪花人喃喃道。
秋老大一行三人的身影,在鲛膏的層層塗抹下,已幽黑得如同三道鬼影。
說時遲,那時快,近旁一個采珠人解下一柄長魚叉,向秋老大當胸便刺,出手之狠辣,正是沖着一擊斃命去的。
血泉噴湧的刹那,秋老大的身影陡然翻轉,如黑霧般沁入了冰下。
唰唰唰三叉刺畢,三個采珠人的身影幾乎是被憑空抹去了,唯有冰層深處,泛着一縷極淡的青黑。
單烽和影傀儡交手過多次,很快想到什麼,神色冷淡下去。
形影互換術?
簪花人道:“這法子常人可想不出來,難怪入夥要試膽。采珠人,采珠人,拼死弄波,冰底擒珠!還得是秋老大他們幾個刀口舔血慣了,先摸出了門道,要是在快死的時候,鎖住神識,拼命下潛,便能在冰河裡進出,幾十丈的冰川也不在話下。”
單烽心道,果然如此。
簪花人咽了口唾沫,神往道:“你是不知道,那冰下有多少寶貝啊。”
單烽道:“他夠慷慨了。有些人卻偏要尋死?”
簪花人漲紅了臉道:“我就說說罷了,我可不怎麼下冰,你沖他們去。”
單烽心裡盈着一股怒意。
簪花人看他不善神色,連忙道:“他們現在隻在城外河谷裡晃蕩,隻要不進城,謝城主都不怎麼搭理。就連你要找的明光絲,也是這麼從蜃眼裡挖出來的,你可别同他們翻臉!”
單烽道:“可惜,作踐了。”
簪花人沒敢問他作踐了什麼。
采珠人下一趟冰純靠運氣,捱的時間越長,入冰越深,以秋老大不見兔子不撒鷹的脾氣,這一趟少說要個把時辰。他看出單烽犯了脾氣,直要把這難纏的體修支開。
“這幾個攤主可不常出來,都是城裡見不到的玩意兒。哎,賣牝雲蛇丹的,你怎麼又過來了?”
單烽紋絲不動。
“我倒要看看,他能從冰下掏出什麼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