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
眼前的黑暗被撬開了,瑩白的柔光從四面八方斜垂而來,遠如霧,近如紗,密如綢。光束有其絲線般質地,經冰晶的漫長折射,落到身上時,幽靜得已是亘古一夢。
名為冬棗的采珠人驚醒過來時,遠遠甩在後頭了。
他心裡狂喜。
錯不了,這不是仙宮的投影是什麼?那裡頭究竟有多少奇珍異寶,連周遭的冰層都照亮了。
白光朦胧中,有薄綢衫子的一角。
那絲線不知是什麼來路,每一絲都異常燦爛,像裁出的雲霞。
冬棗才看見個女子輪廓,已經頭暈目眩,那樣的雲鬓高聳,垂手如玉,秋老大那吃糠的山豬全沒說出其萬分之一的妙處,女子眼睫輕輕扇動着,天底下竟有這樣瑩玉似的皮膚,竟有這樣烏檀木似的頭發。
去他娘的仙宮,老子隻要這白雲溫柔鄉!
女子身後,玉樓朱門次第開,珠阙貝宮接天去。
煌煌五色霞霧中,同樣袅娜的兩行提燈宮娥,同樣鴉黑如漆的雲鬓,同樣輕薄而絢爛的衣裙,笑面盈盈,宜嗔宜喜,讓他一對眼珠子都不知從何安放,每一凝神,眼前就泛起一片冰霧,使仙子們的顔色更加鮮麗。
冬棗連滾帶爬間,仿佛墜進了摔碎的寶花鏡中,隻知道四周晶光璀璨。
世上怎會有這般的仙境?
這般的仙境,怎麼會堕在冰下,不見天日?
他看花了眼,既想摟這個,又想聞聞那個,這一腳深一腳淺的,遲遲沒能近身。
殊不知,每經過一個仙子,便有一雙眼睛睜開,眼眶中一片死白。櫻唇微張,露出森然利齒,上頭還挂着絲絲縷縷的血肉。
繡鞋之下,采珠人的冰屍堆積成小丘,卻被掩沒在缥缈雲霧中,化為她們衣裙的一角。
在目送冬棗離去的一瞬間,她們眼中閃過深不見底的怨毒,很快又沉沉阖上眼簾。
冬棗向仙宮深處遊去,兩眼已看得麻木,就連針紮都毫無知覺了,直到一頭撞上了什麼——
一從丈把高的紫玉貝阙,擋住去路,一道身影倚坐其上,銀钏懶在肘間,黑發從貝母間垂墜而下,結了一簇簇的冰霜。
此人面有倦色,臉色也嫌蒼白,忽而睜開雙目。
霎時間,冬棗沿途所見種種,皆如稀薄煙氣般,被一把抹去了。
冬棗被那一道目光攥着,胸肺都要被捏爆了,卻無論如何挪不開眼睛,仿佛一粒微不足道的雪砂,被曝曬在烈陽之下,越縮越小。
冰下百丈處,幽黑雪澗底,蕭殺起惡虹。
不!一定是邪術,是冰宮裡的妖魔,他會被殺死在這裡,就在對方交睫的一瞬間。
背後的雪骨傳來陣陣警戒般的刺痛。
他的眼睛這才讀出了一點藍色。是對方的衣袂。銀裘藍衣……銀钏……
謝泓衣。他竟昏頭昏腦地,撞到了謝泓衣面前!
冬棗清醒得太遲了,握着短锏,不由自主地砸向自己顱頂。
“啊……啊啊啊啊!”
哐!
寒光照面,劇痛裂頂,顱骨崩碎,眼珠如剝皮葡萄般,哧溜一聲擠了出來,卻還向着謝泓衣所在的方向飄蕩。那是他生平所見的最後一點顔色。
神識徹底消散時,他聽到謝泓衣的聲音,幽幽地,從四面的冰層中傳來。
“你看到她們了?”
潛藏在貝母叢中的采珠人,所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一具無頭的殘屍,一下又一下錘擊着自己,飛濺的血肉凍結成冰,将它包裹在一人高的血繭中。
在場的哪個不是亡命之徒?
這樣的慘狀,依舊令他們心中竄起一股扭曲的寒意。
一旦落在謝泓衣手裡,有的是比這更凄慘千百倍的下場。
所有采珠人背後的雪骨都急急震顫起來。
冬老二一個唿哨,貝母叢中,騰起一片術法的寒光,從四面八方向謝泓衣襲去。
紫玉貝阙倒地,珠母蚌被擊碎成千萬片,噴出一束虹光爛漫的珠粉來,萦繞在謝泓衣身周。
可……中了麼?
為什麼他依舊長身而立,連衣袖也不曾拂動?
難道他們傾盡全力,也無法傷害到他?
分明是動手的一方,求生的本能卻叫嚣着,快跑!來不及了——
冬老二的動作,卻死死牽扯着他們的最後一絲神智,
“雪靈在上,”冬老二從齒縫裡擠出幾個字,一手捏訣,“冰鏡術,破!”
細密而堅硬的冰晶,繞着謝泓衣飛快凝結。極其刺目的光束,千百柄短刀般紮進他瞳孔中,一瞬間的暴盲,就夠了!
無數香花供果向他擲去,數斛明珠傾瀉向他發間。
死去的吉雁,失偶的錦鯉,枯敗的殘荷……碎鏡斷钗,紅線如縷……在冰河深處,化作人間酬神的奇景。
凡向他求得的,都抛還給他。當時戰戰兢兢的祈願,如今唯有懼與恨。
“我的影子……把我的影子還給我!”
“邪魔外道,必遭天譴,謝泓衣,你不得好死!”
“天道在上,是他奪走了我的影子!”
“謝城主,我不欠你了……此前所賒,一筆勾銷!”
不論是咒罵聲,還是哀求聲,都在刹那間歸于寂靜。
唯有謝泓衣的聲音,輕柔而森寒,在每個人識海中作響。
“既然要贖回影子,不把血肉還給我麼?”
術法的光輝散盡後,依舊是那一襲藍衣,吳帶當風。
吉物晶瑩的碎屑萦繞着他,卻在他拂袖的一瞬間,化作虹影如劍。
地底百丈深淵,被這劍光所貫,排蕩開數十裡冰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