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燈侍女背後,冬二目瞪口呆。
謝泓衣——那眨眼間屠滅數十人的惡鬼,竟在他眼皮底下,被一頭兇獸拖走了。
雪靈顯靈了?
驚魂未定間,巨獸又把人裹了回來。
謝泓衣狼狽至極,銀裘撕到腰際,藍衣單薄,一道鐵鞭般的黑尾巴鉗在腰上。
那鋒利的獠牙,黑紅的鬃毛,四處飄蕩的明光絲,皆化作堅實的牢籠。一截雪白的手臂死抵着犼獸的背鱗,銀钏被磕得叮當響。
謝泓衣也有今天?
方才令人窒息的恐怖感,就在這一瞬間,變了滋味。
那樣淩駕一切的惡虹,世人連多看一眼都不得,卻被卷入獸口,一寸寸地嚼碎骨頭。世上再沒比這更适合他的死法了。
犼獸狂吼一聲,通身肌肉悍然贲張。
謝泓衣在它懷裡,隻是明珠樣的一閃。
是了,這樣的兇獸,最愛折磨獵物,利齒釘穿血肉,慢慢撕開——冬二幾乎看到了血肉噴濺的慘狀,恨不得狂笑出聲。
說時遲,那時快,巨獸微微松開了尾巴,鐵爪間盈着一段朦胧的雪光,那側腰驚人地窄薄,連成年男子的肘彎都能輕易勒斷,何況是這樣的重枷!
越是撈不住,那畜生越是急躁。
謝泓衣腰背都被抽紅了,巨尾還一個勁兒扇打着,硬擠進長腿之間。
那強硬的、粗蠻的頂撞,翻江攪海的盤舞,令謝泓衣不住地後仰,綢緞黑發盈在身周。犼獸咆哮着,獠牙暴突,不停去舔那截手肘,兩隻血紅眼睛極為狂躁,又像小兒要糖吃似的可憐。
十足蠻橫,萬般黏糊。
謝泓衣像是要被捏碎了,别過頭去,艱難地喘氣。也不許,兇獸的腦袋從側邊拱他,吻裂張開。
朝右邊扭頭,就去右邊攔住。
謝泓衣單手抵住它額心的紅鱗,還攔不住,索性一掌扇開。
犼獸卻隻是以巨大的吻裂蹭了蹭他淡紅的雙唇。
鐵雨催開鬼牡丹。
沖殘重瓣,滴灌紅蕊。
世上竟有這樣殘暴而恐怖的吻。
謝泓衣半跪在它懷裡,喉管凸起,痙攣不止,想幹嘔都嘔不出來,隻能任由過剩的唾液溢出唇邊。他扯着獸鬃,失神的美麗瞳孔卻被明光絲纏繞,黑暗中,再輕柔的觸碰,也能令他受到刺激,便又向犼獸懷中鑽去,五指抓着腹鱗不放。
犼獸用力甩了一下腰。
謝泓衣悶哼一聲,終于從齒縫裡罵了一句。
那聲音聽得人頭皮要炸。兇獸的腹鱗騰地豎了起來,鈍刺密布,擠出一股又一股紅黏的岩漿,翻來甩去。
紅蟒在巢穴外狂舞,堅冰也燙出白煙。
可它的懷中人實在太小,根本沒有任何容納的餘地。
就是把兩邊手腕并起來,也遠遠……
它發狂磨蹭冰層,直想要謝泓衣的撫摸,後者指尖用力掐着那片豎鱗,全不知手腕已被頂住了。
這……這哪是在獵食,分明是急着求偶。
聽說有些無偶的兇獸,瀕死前便會發情,逮着個順眼的對象,恨不得弄碎對方肚子才好。
冬二看得面紅脖子粗。面前一切都隔着冰霧,模糊成斑斓五色,卻像無數指爪般抓撓着他。一分神,兇獸金紅色的目光,已經砸在了他身上。
極其恐怖的威脅感。
糟了,被看見了!
遮天蔽日的巨犼忽地消散,化作了男子的背影。
很寬的背,嚴寒中肌肉條條隆起,更顯堅硬。
他将謝泓衣箍在懷裡,拿明光絲遮住了,臉卻側向冬二,受了威脅似的。
不論怎麼算,冬二連道開胃小菜都當不成。可雄性求偶時,就是這麼斤斤計較。
謝泓衣受到了指引,劈手向冬二甩出一道明光絲,刹那間交換了位置。
單烽的手臂僵了一下,慢慢睜大了眼睛。
冬二眼前一黑,也瞪大了眼睛。
“……”
他不幸正對上單烽。那神情,簡直比犼相還猙獰,兩隻燦金色的眼睛瞪着,轟地變出一隻磨盤那麼大的犼頭來,迎頭咬斷他喉管,再一甩!
無頭殘屍,被斥出了冰海。
單烽極其嫌惡地啐出一口血水,人相和犼相交替浮現。
“霓霓,你好狠的心啊。”他道,艱難地刨着冰追過去。
謝泓衣的身影比他輕盈得多,穿行在提燈侍女間。明光絲掠過披帛,侍女的眼睛一睜,露出死白的瞳仁,提燈的手指也豎起,指着自己的心口,白裡透紅的纖手,指甲卻暴長出了數尺,彎彎曲曲。
單烽看了個正着,心中一跳。
當年白塔湖,他見過一湖的冰屍。它們身軀完整,卻已經是被寒氣驅使的怪物了。這些女子的面目生動鮮活得多,皮膚柔軟,給他的感覺卻更加不祥。謝泓衣知道麼?
謝泓衣的腳步一頓,側耳傾聽,面露惘然。
“謝霓!”
“别喊。”謝泓衣輕聲道,“她們在呼吸,還睡着。”
這一句話,卻讓單烽胸口堵了一下。
是了。故國重遊,打破這樣一場夢,是極其殘忍的。
連一絲一縷的呼吸,都遠在冰海下,能讓謝泓衣貪婪地、凝神去聽。
可他不能不告訴謝霓,她們正在異變——
就在這時,侍女身上咯吱作響,冰層開裂一般。
單烽瞳孔一縮,向謝泓衣疾撲過去。那侍女應聲碎裂,無數寒氣呼嘯的雹子,沖向謝泓衣。
隕雹飛霜術!
方圓數十丈冰海皆被引動,哪裡還隻是雹雨,分明是彗尾群星,以千百鈞的威勢,轟向拳頭大的立足之地!
單烽變出犼體,抱緊了謝泓衣,正要拼死扛下這一擊。
侍女們同時驚起,披帛翻飛,腳下還拖着殘屍,卻向中術的侍女疾撲過去,張開手臂,你抱着我,我抱着你,将雹雨的源頭死死封鎖。
她們的手臂已經很難彎曲,指甲泛着難看的青灰色,卻毫不遲疑。
是殘存的執念嗎?
成群的白鴿,以柔軟的胸膛,擋在箭雨前。
轟!
血瀑暴濺,冰海騰舞,天旋地轉。
單烽被巨力擊飛,不知撞穿了多少丈的空腔,鱗片都被撬翻了一層,血凍在脊背上,仿佛血紅的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