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留的燈影法會,怎麼能不去看看?”耍猴人不斷抓着身上的虱子,龇牙而笑,“長留的帝陵裡,總該有些拿得出手的寶貝吧?”
幾隻猴子吱吱應和,它們已經忘了如何開口說話了。
“排幾出猴戲,跟着天夷樂師蒙混進去,得足夠讨喜才行,靈猴祝壽?五子登科?還得扯幾身衣裳……”耍猴人嘀咕着,拿竹棍在地上胡亂撥劃,忽而以目光掃向薛雲,臉色陰沉下來,“三郎,你得學會當隻猴子才行啊。”
薛雲正将爛桃子踩在腳下,突然被一把抓起,拉扯着身上的猴皮。
猴皮已長得很結實了,稀稀落落的毫毛,從皮膚底下鑽出來,和穿針引線無異,将他同這一身畜生皮越縫越緊。
——笑話,我堂堂薛氏王孫,你教我當猴子?
——我是個人,憑什麼要當一隻猴子?
——我怎麼可能是一隻猴子?
——憑什麼,憑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我會是一隻猴子!
馴人為猴的過程,他記不清了,是一片混沌的血腥。
恥辱比劇痛更能碾碎他。
忘了怎麼行走,忘了怎麼咀嚼食物。在被打斷脊骨後,隻能拖着小車,馱着四隻猴子作出雜耍的把戲——我站不起來了,我站不起來了,我說不出話,隻會像毛畜生那樣尖叫嘶鳴,我的腦子……
在又一次被餓暈後,薛雲聞到自己身上的惡臭。
他快要死了,猴皮上爬滿了蛆。
幻術始終未被破除,他到死也仍是一隻臭氣熏天的猴子。
“要死了啊,”耍猴人眯着眼睛道,依舊是一段熟悉的兇光,兩隻枯瘦的膝蓋夾着他,“看來是扮不成五子登科了,腦子裡的猴髓,不能浪費了。”
我又不是猴子,怎麼會有猴髓。隻管挖開我的腦子去看,不一樣……不一樣!
“啊啊啊啊啊!”
劇痛炸開的一瞬間,肩膀上沉寂已久的印記忽而滾燙,他的神魂像被一把抽了出來,帶着無盡的輕盈和松快,向雲霄沖去。
樂極生悲,否極泰來,悲喜萦轉!
在痛極的一瞬間,樂極符将他抽了出來,抛向了這地方最欣喜若狂之人。
長留宮的燈車淩空而行,瑩瑩光轉,天地澄清,蛎鏡車拖曳着半透明的白練,信衆們歡欣若狂,拼命親吻着它投下的淡影。
素衣垂縧,能撫平困厄,消解一切苦楚。
燈車裡十七歲的太子謝霓,目上籠着素白絲縧,衣衫在風中輕盈拂動着。口中每念出一字祈福的經文,便有一縷清涼的靈風萦繞衆人。那是長留靈脈每年一度的賜福。
渾身惡瘡的男子趴伏在地上,眼看就要爛在泥中,忽而身體一輕,被一股微風攙扶到半空中。
難以言喻的空靈香氣直接鑽入腦髓深處,還有侍女悅耳的聲音。
他根本沒聽清她們說了什麼,腦中渾渾噩噩地悟得一個念頭——他被選中了,今歲的素衣撫頂選中了他。
雙足踏在燈車邊上,蛎鏡車薄透得如春冰,許多暖融融的光籠罩着他,霎時間百通全消,漫世界的光華彙于一身。
還有太子發上的符钗,長長的素白絲縧就在如瀑黑發間,向他拂動,他根本不敢擡頭,整個人都已騰飛在萬丈高空上,全不知肉身為何物,直到那隻微涼如玉的手,三指執禮,向他額心輕輕一觸。
謝泓衣初次施撫頂禮,自然全神貫注,手訣變幻間,并未察覺眼上的素紗被風吹開一線,滑落下去。障面的術法随之動蕩,清光一現,驚鴻一瞥。
魂飛魄散般的極樂中,薛雲霍然睜開了雙眼。
那一隻手撫在額心,那個人傾身而下,黑發在燈火中極盡瑩燦,周身如披着淡金色的曦光,卻也蓋不過那雙眼睛萬分之一的顔色,仿佛無邊業海中得見慈航。
素紗朦胧間,薛雲聽見他的聲音。
“靈籁無終,今歲長甯。”
極度清涼的慰藉,灌頂而來。
若說上天何曾垂憐于他,應是這一刹那了。
也僅有這一刹那,在這短暫登臨的樂極上,薛雲肩頭的印記陰魂不散地狂閃,扯着他,一把擲下雲端,又是耍猴人身上撲鼻的惡臭,貫頂而來的劇痛。
“啊啊啊啊啊!”
為什麼讓我遇見他,為什麼不讓我死在他面前,為什麼要讓我回來!
心緒驟起驟落,薛雲齒關劇顫,有無窮無盡的往事要向眼前人傾吐,卻未免太像搖尾乞憐。
他知道,謝泓衣一個眼神都不會施舍給他。
果然,謝泓衣毫不理會,隻是道:“是誰把你放進了天火長春宮?”
薛雲暴怒道:“你不問我麼?你不問我見過你多少次,在什麼時候,為什麼會在你身邊?”
謝泓衣道:“你不敢說。”
薛雲澀聲道:“好,你一心惦記着天火長春宮,是食髓知味了吧?我和那些蠢貨不一樣,我想來,便來了。喔,你還不知道,你那好姘頭單烽,差點也成了其中之一吧?”
謝泓衣眉心微蹙。
單烽兩個字的出現,讓他當即意識到,自己已經觸及到天火長春宮裡更深的東西——到底是誰?為什麼?一次又一次被灌注真火,剖腹取珠,數不清的火靈根真元在他腹中被淬煉為丹,又流向了何處?
眼前人癫色畢露,就快失控了,他必須再推一把。
“是麼?他不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