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廊道,沈攸踩上台階時,順勢出聲。
“蔺大夫,沈攸再來叨擾。”
夏日清風微拂,日光亦跟着跳躍,屋裡沒有人應答。
沈攸直接入内。
屋裡的藥香更加濃重,山水屏風之後,有一道影影綽綽的人影。
她下意識以為是蔺谷,便直接繞過屏風,又重複了一遍。
“蔺大夫,沈攸再來...”
然而話還沒說完,人就愣在原地。
沈攸秀眉微蹙,下意識問出聲,“你怎麼在這裡?”
在她面前,是昨日才剛剛在街道上遇到過的褚骁。
男人此刻上衣盡除,露出精壯結實的上半身。
而在那些壘塊分明的肌理之上,有好幾道傷痕,新舊皆有。
一旁的木桌上,還有紗布和藥粉。
沈攸抿了抿唇,明白過來。
他應是來找蔺大夫換藥的。
可是,有旁人在,蔺大夫怎會讓她進來?
她正疑惑着,就聽到褚骁開口,“蔺大夫到裡屋去拿東西,待會兒就出來。”
男人的聲音一如既往冷沉,沒有明說适才那夥計進來時,這裡隻有他一個人。
聽到外頭等着的人是她,他便直接讓夥計帶她進來。
沈攸幹巴巴地道了聲謝。
屋子寬敞,四周窗牖大敞,明亮且通風。
她挑了個離他最遠的地方坐下。
褚骁低着頭,用紗布處理身前的傷口。
兩人一時無話,周遭十分安靜。
沈攸不想同他有過多交集,便連視線都刻意不往他那邊看。
可藥味混着淡淡的血腥味,順着輕拂的夏風,就這麼鑽進她鼻間。
她輕輕擡眸,餘光掃見他手裡的紗布已經被胸前傷口的血漬染紅。
沈攸:......
這人在戰場厮殺這麼些年,包紮傷口的動作怎麼還是這麼粗魯。
她深吸一口氣,移開視線,可那些兩人曾經有過的相處已經再度躍入腦海之中。
褚骁武藝高強,但上山打獵對抗的是林間野獸,受傷在所難免。
但每一次,他都不拿傷口當回事。
直至血迹幹涸,與身上的衣服粘結在一起。
沈攸不忍他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可每一回她想幫他處理傷口時,都會被他橫着手躲開。
這樣的動作,他不知做過多少次。
每一次的側身,都讓她的心往下沉一分。
日子久了,這心便像是飄蕩在水中的浮萍,無依無定。
直至那封和離書擺在她面前。
像是往水中砸了塊大石,激起萬千的波浪後,又将這顆心沉沉砸向水底。
再也浮不起來。
沈攸抿緊了唇,下意識擡頭,卻毫無防備地撞入那雙幽邃深暗的黑眸之中。
她霎時回神,強壓下心口莫名而來的漲澀。
飛快移開眼。
下一瞬,就聽到他說,“李育并非良人。”
沈攸秀眉微蹙。
李育?誰?
男人的聲音沉穩有力,繼續說道,“他在城西置了處宅子,養了外室,已經懷有身孕。”
他又重複了一遍,“李育并非良人。”
沈攸終于想起來。
昨日在碧露軒的那位侍禦史家的二公子,好像就是叫這個名字。
可他有沒有外室,有沒有孩子,都與自己無關。
昨日的相看非她自己本意。
無論李育是好是壞,她都沒打算與他再有糾葛。
但...
這些事也都與褚骁無關。
沈攸擡眸看向他,聲音清冷,“我與李二公子如何,不勞鎮國公費心。”
既然已經和離,那便不要插手彼此的事。
“沈攸。”
褚骁停下手裡的動作,那雙眸子就這麼直勾勾地盯着她,聲音比剛才還要沉。
那隻原本随意搭在膝上的大手緊握成拳,像是要以此壓住眼底噴薄欲出的情緒。
然而沈攸不等他繼續說下去,直接起身,來到他身旁,伸出手。
面無表情道,“煩請鎮國公,将我的香囊還給我。”
姑娘的那雙手似白玉,似柔荑。
掌心朝上,柔軟而又細膩。
褚骁移開視線,喉結滾動,“香囊沒帶在身邊,今日歸還不了。”
“你...”
沈攸抿緊了唇,壓下心口翻湧的情緒。
視線一落,就看到他已經褪下、放在一旁的上衣上邊,有一方梨黃色的巾帕。
右下角繡了幾朵桂花。
在男人深色的衣袍之上,尤為惹眼。
她眼眸微眯。
這巾帕看起來,着實有些眼熟。
旁邊探過去一隻長臂,拿着巾帕遞到她面前,“當時你落下的。”
“如今,算是物歸原主。”
四年前,簽下和離書之後,沈攸沒有半分猶豫,叫着綠蘿和紫藤收拾了東西,馬上離開。
許是走得急,落下了一些并不重要的細小物件。
比如她的手帕,她的梳篦,還有她的木簪...
這梨黃色的巾帕是沈攸嫁給他時,從承德侯府帶過去的,用的是上乘的料子,光滑柔膩。
如今被男人那隻帶着薄繭的大手抓握在掌心裡,粗糙與柔滑,對比強烈。
沈攸移開眼,不再看,也沒有伸手接。
冷聲道,“巾帕我不要了,勞煩鎮國公扔了吧。”
在南邊的兩年,那一方院子之中到處都是她生活過的痕迹,她記不清自己帶走了多少東西,也記不得落下了多少東西。
今日有巾帕,明日或許就有梳篦,後日就可能還有别的。
她不想同褚骁有過多牽扯。
除了香囊,其他的都不重要。
更何況,四年的時間,巾帕她不知置辦了多少條新的。
沒必要心心念念他手裡的這一條。
兩人之間又是難言的沉默,直至有腳步聲響起。
是蔺谷從裡屋出來,看到沈攸時,眼底有幾分詫異。
“沈大姑娘來了?”
随後視線在褚骁和沈攸之間來回,随口問了句,“二位認識?”
沈攸轉過身,看向面前蓄着花白胡須、慈眉善目的老人,微微颔首,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溫聲道,“打擾蔺大夫了。”
“之前問您開的藥,趙嬷嬷已經喝完,不過嬷嬷還未好徹底,想再來問您開些藥。”
蔺谷樂呵呵笑着,“姑娘對嬷嬷可真好。”
“那藥方以溫補為主,确實會慢些,今日再開些回去,按時服用便能好。”
“多謝蔺大夫,”沈攸唇角勾了勾,笑意柔和。
“沈大姑娘稍等,待老夫将藥方找出來。”
說罷,他在一旁置物架上翻找,沒一會兒就找到藥方。
“這張就是了,沈大姑娘拿着藥方找堂裡夥計抓藥便可。”
“多謝蔺大夫,”沈攸接過藥方,朝他微微颔首,直接轉身離開。
沒有再多看褚骁一眼。
姑娘裙擺微揚,拂過夏風,在空氣中散出淡淡的桂花香。
在她身後,男人如鷹隼般的黑眸緊緊注視着她的背影,眸底情緒晦暗不明。
直至,那道月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廊道上。
他收回視線,耳邊響起蔺谷跳腳的聲音。
“國公爺!我說了多少回,傷口不能這樣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