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有客。
天近薄暮,葉灼在暮蒼峰的瓊樹下斟了一杯酒。
溫潤嗓音從路盡頭傳來:“阿灼好興緻。分我一杯。”
葉灼未答。微生弦是他多年好友。少時相遇,此後一直同路修煉。微生弦生性平易近人,交遊廣闊,後來于蒼山開宗立派,取名微雪宮,邀他前往,他便來了。迄今,已過十年。
來人走近。
葉灼并指為掌,在石桌上一拍。
劍氣如龍,刹那平地拔起,裹挾萬千花葉朝微生弦轟然襲去!
鋒芒畢露,肅殺寒涼。
木劍‘晚晴’出鞘,微生弦雪白身影迎上萬千劍氣,步法玄妙,劍法圓融,宛若天成。
可惜不成。
終于走到葉灼面前時,他脖頸上已有一道見血傷口。
在葉灼面前坐下,微生弦收劍,道一聲:“見笑。”
月下,葉灼的眼睛靜靜看着他,烏沉沉的。過好一會兒,才終于聽得這人說話。
“你提前半年出關,”葉灼說,“要再修十年來還。”
“興許是本道長與那份修為無緣罷,”微生弦為自己斟了酒,不甚在意的模樣,“既是緣分未到,不妨就再修十年。”
葉灼不言。
“阿灼,今日來是要交代給你,那樓客的屍體已送回了上清山道宗。證據齊全,屍身上心魔濁氣也還未散去,道宗說不出什麼,送禮賠罪了一番,所謂勘探蒼山地脈之事也不再提了。”
“隻是,道宗雖無話可說,那樓客在武宗做鎮宗長老的父母卻不信他們的兒子是這種人,很是鬧騰了一番,現下被道宗按着,總算沒有來微雪宮找事。”
葉灼嗤笑:“随他們去。”
微生弦給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所謂‘四海堪輿圖’的事在仙道傳開了,大多門派都唯命是從,任由上清山勘查,也有幾個門派不願的,正與上清山叫闆,雞犬不甯。”
葉灼手指輕叩劍身:“他們繪制四海堪輿圖,是為了——靈脈?”
微生弦露出個心照不宣的微笑:“無非是他們名門大派的靈脈不夠用了,想以堪輿圖縱觀天下山川,推算新靈脈所在罷了。山雨欲來啊,出去采藥的阿姜聽到風聲是已經回來了,危月君那邊我也送了信去。地底下睡覺那位,打算占個黃道吉日搖醒。夏大師已消失了五個月,不過無妨,該回時他自會回來。到時我們六人俱在,自不懼仙道風波。”
葉灼微颔首。
微雪宮說是一個門派,其實隻有六位宮主。其餘數人都是他們的道童、劍侍、藥仆之類,偌大地界,連一個會喘氣的徒弟都未收進。
這樣也不錯,清淨。
“我有要事,明日下山,一月便回。”葉灼說,“既是山雨欲來,你回去修煉吧。”
便是要逐客的意思了。
“阿灼。”微生弦忽然喚了一聲他的名字。
葉灼看向他。
微生弦認真地注視着他:“阿灼,如果你遇到了什麼事,什麼人,一定要告訴我。”
“好。”
“此次下山,也務必萬事小心。”
“嗯。”
“阿灼。”
“?”
“我與你若是不做好友,”微生弦眼中帶笑,說,“做道侶,你覺得如何?”
葉灼用奇怪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不如何。”葉灼說,“我修無情道,你不知道?”
“知道啊,沒關系。”微生弦說,“你隻要回答我,好,或不好。”
“不好。”葉灼答得很幹脆。
一陣風起,瓊花瓣紛揚落下,卻沒有一片落在葉灼身上。他就那樣坐在原地,手指握着瓷白的酒杯,酒杯裡映出的倒影比月光更薄冷。
微生弦:“那我回去了。”
轉身後,身後卻又傳來那人清冰琅玉般的嗓音:“你有心魔執念?”
“若有,你又待如何?”
葉灼冷冷打量着他,神色陰晴不定。
“你若想效仿道宗那個……”葉灼一時沒想起那位首徒的尊姓大名,繼續道:“今後就不必再來了。”
“才過幾天,你不會連那東西的名字都忘了吧?”微生弦連連搖頭,歎息,“看,沒心沒肺的,睡你有什麼意思。”
葉灼不發一言,隻是靜靜打量着他。
對視間,微生弦忽地笑了,神色輕松許多:“好啦,你且放心。本道長隻是偶逢情劫,又不是色欲熏心。既沒有心魔,亦不是執念。”
“得之失之都是命中如此。既是劫數,我自渡就是。”
話音落下,天地間一陣極玄妙的氣機湧起,環繞在白衣道人身畔,澄淨如秋水。
損耗大半的修為,竟在刹那間複蘇如初。
微生弦得意揚眉:“好了,這不就渡過了?可見像本道長這樣的天縱之才,不在苦修,而在頓悟。”
葉灼朝他一舉杯。
微生弦微笑,而後飲下杯中酒。
這酒極烈,可稱百年不遇。兼有那人對飲,更是千載難逢。
可惜了,沒能嘗出是甜是苦。
微生弦走後,葉灼一個人喝酒。
夏大師窖裡挑出來最烈的酒,他喝水一樣,面不改色飲下三杯。到第四杯時,高處傳來一聲冷笑。早有預料似的,葉灼僅用餘光往那裡淡淡看了一眼。
有人自暮蒼齋最高的檐角飄然下落,一個黑袍華美的挺拔身影向他走來。
不遠處,寒潭水似有感應,随着來人的腳步一波一波掀浪拍岸,如碧海潮生。
龍生而馭風雷水電。
在十步之外站定,離淵抱臂看着葉灼。
“真想不通,”他說,“一個又一個,怎麼會喜歡你這樣不擇手段、心狠手辣之人。”
葉灼:“興許是鬼迷心竅吧。”
離淵深以為然:“看來你還算明白自己的為人。”
葉灼笑了笑:“不然怎會拔你鱗片。”
離淵神情陡然冷下來:“既然已經想起來,那我與你就沒什麼好說的了。”
一把長劍自虛空化現,被他握在手中。
葉灼看去。以他的見識,不難看出這亦是一把曠世神劍。劍身暗白如骨,通體凜冽,其上以古體篆刻“勿相思”三字,大約就是劍名。
“龍骨?”
“眼力不錯。”離淵手拂劍身,絲絲縷縷寒氣自劍上缭繞而起,“此劍是前輩遺骨所化,劍名也是他生前所起。”
說到這裡,離淵看向擱在桌面上的逆鱗劍。那日他就仔細看過了,這柄自己鱗片煉成的劍身上,本該镌刻名字的地方是一片空白。
“你叫它什麼?”
劍就是劍,葉灼從沒在心裡喊過什麼名字。
“不叫什麼。”
離淵怒道:“連名字都不取,你要它做什麼?”
“也對,”葉灼說,“它叫‘無心’。”
“你真敷衍。”離淵耐心盡失:“廢話少說,起來比過!”
葉灼一句“不全是敷衍”咽了回去。他握住劍柄,緩慢說:“……不成。”
這人語調有異,離淵提劍戒備,朝那裡走了幾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