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見滿天月色下,那人的眼睛竟是波光潋滟,看過來的目光似聚還散,眼尾一縷郁麗的紅色,已然醉得不輕了。
愈近愈能聞到烈酒之味,離淵臉色極差,把酒壺擰開稍嗅了一下,就将它重重撂回案上。
“葉灼,你真是……真是混賬!”
醉成這樣,怎麼比劍?
“不想比過?那我現在就殺了你!”
劍光驟起,直刺葉灼面門!
葉灼不躲也不避,靈力疾轉,兩指夾住劍刃,飛身躍起,另一隻手反手拔劍,直斬“勿相思”劍身!
兩人當即纏鬥。
但聽半空中一陣暴風疾雨般的金石相擊之聲,锵然不絕。
離淵蹙眉。
原因無他,他怎麼又聞到信香氣息?
葉灼身上的信香勾起他自己的,不知不覺間,竟已纏作一處,不分彼此。
氣血随打鬥時靈力運行愈發灼熱,愈演愈烈。
……這個混賬!
一個心照不宣的格擋後,兩人撤招。
離淵:“你怎麼回事!”
剛剛停手,葉灼有些氣喘,或許還混着醉意。
“并非……有意失約。是我的毒尚未清除。無法與你全力比鬥。”他說
離淵收劍,臉色不善。
餘毒未清,他打葉灼,不算堂堂正正。此次比劍,又是無功而返。
如何解毒?自然是如那日在寒潭裡一般。
真是豈有此理!
“你把我當什麼?解毒的工具?”
“沒聞錯的話,現在的信香是你身上發出來的。”
“那是因為——”
離淵語塞,他确實已被葉灼身上的餘毒影響。
“因為,年幼的龍初次被誘發信香後一兩年内,都無法自如施放信香,受到影響,極容易再度釋出?”
離淵面色陰晴不定:“你知道的還真不少。”
葉灼回到石桌旁,晃了晃白玉酒壺:“龍族難得來人間。來喝一杯?”
并不想和醉鬼說話,離淵給自己倒了一杯,飲下。
此酒極為辛辣。
離淵的語氣也極為不善。
“葉灼,十日前你中毒已深,即将經脈大損。今夜,你仍有餘毒未清,又是酒醉之時,我若出劍,本可以直取你性命,你認是不認?”
葉灼:“你自己非要堂堂正正比過,與我何幹?”
一時間離淵竟然不知道該氣還是該笑,隻覺得咬牙切齒,恨不得剖開看看這人到底是用什麼做的。
離淵:“那你餘毒未清,也和我無幹?”
“有關,”葉灼說,“餘毒未清,需要你來解毒。”
“——那解完毒呢?”
“自然是和你比過。”
離淵:“你最好記住這句話。”
葉灼似乎是點了點頭,又似乎沒有,口中喘息微微急促,再一看,已是又不清醒了。離淵冷眼看他,隻見這人拿起酒壺往繼續杯中倒酒,卻未拿穩,酒液灑了一半到桌上。離淵伸手接住那即将跌下的杯子,這一下,手指碰到了葉灼的指節。
葉灼當即蹙起眉,信香缭繞,他眼尾又是紅了。
離淵看着他這副模樣,隻覺得滿腔心火無處可去,變成事已至此的荒謬。
“龍鱗煉成本命劍,你此生就最怕聞見龍族信香。”離淵撈起他一縷潮濕的長發,看着烏墨般的發縷在自己手指間纏繞,啞聲道:“葉灼,你說這叫什麼?”
葉灼無話可說。
“報應。”最後,他輕聲答。
窗外一輪半缺的月。
毒不深,似乎是強弩之末。
因此,比十日前的那夜要清醒得多。
能清晰聞見信香纏繞在彼此之間,纏綿悱恻。
葉灼的手指求助般抓住了雪白的羽被,他手腕上纏着一串鮮紅欲滴的佛珠。那顔色,如他手背和指尖此時此刻泛起的紅。
離淵看着它們,伸手抓住葉灼的手腕覆住那串佛珠,他覺得它很紮眼,像沾染了塵世的火毒。
月色如雪,霜雪樣的清光裡,葉灼容顔如此鮮明灼目,像佛經裡說的紅蓮業火,華美濃烈,焚盡塵世因緣果報。
他雙眼半阖着,帶點醉意看向離淵的方向,瞳仁裡有一道朦胧的倒影,但其實什麼都沒有在看,那眼中隻是一片空相。
——就是這樣一個人,拔了你的逆鱗,卻又嗅了你的信香。
離淵曾經幻想過很多次将劍刺進葉灼心髒時的場景,但都不是現在這樣。
月光下,他看見那人長眉似蹙,起伏不定的喘息裡,渙散的雙眼中,有霧一樣的水光。
似乎并不是報仇之時該有的場景。
離淵覺得自己變得很陌生。一遍一遍地,他想要去覆蓋那一點毒中所帶的不屬于自己的信香,即使是那人看起來已經受不住的時候。
因為毒?因為他是自己的仇人?還是因為這張見了就不會忘記的面孔?
最後,隻能歸結為龍族的本性。
天将亮的時候,葉灼才堪堪閉上眼。
但呼吸起伏告訴離淵,他沒有睡。
抓着他手腕,離淵反複确認,這人經脈裡的确是一點毒性都沒有了,不會再犯。
“毒沒了。”他對葉灼道:“記得下次和我比過。”
葉灼:“嗯。”
長發如流水般散在寒玉榻上,這人閉着眼,一動不動,像一尊巧奪天工的玉像。
離淵覺得自己有很複雜的話想說,但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最後他說:“下次再出狀況,我就直接把你殺了報仇。”
葉灼:“嗯。”
聽他聲音,真像是立刻就要昏昏睡去的樣子了。
曦光朦胧欲墜,照見葉灼肩膀上一片未褪的紅痕,靜靜藏在半掩的衣袍之下,露出的手腕上還有佛珠的印痕。
離淵忽然覺得他這模樣有些可憐,像是水中浮波倒影,伸手一碰就散了。
于是伸手把某個人的衣袍往上拉了拉,又拿過一旁的羽被,想給他蓋上。
隻這一分神,葉灼蓦地在他身下睜開了眼睛。
——而後,一道寒芒閃過。
離淵心口處忽然銳痛。
他看見葉灼雙目清明,毫無倦意。
那一雙眼睛,如劍鋒般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