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雍在最上首,他在最下首。
聽說陛下會為了他心愛的養子親自出席,盧敬錫聽說不少人為了能在陛下面前露個臉而花錢從常侍谒者那裡買一個更高的站位,隻為了萬分之一得見天顔的可能。
他站在最後,前方密密疊疊的身影将他的視野遮蔽殆盡。
直到結束時,他遠遠地瞧見一眼,懷雍随陛下回宮的場景。
懷雍被陛下抱上禦辇,像是被捧進金絲绉紗的樊籠之中,珍貴無比。
後來,他聽其他同學戲笑說,這整個國子監都是陛下為了懷雍打造的。
就因為懷雍說了一句在宮中念書無聊,陛下便頒布诏令,籠集天下貴族兒郎,蓋起這國子監。
他千辛萬苦才擠進去的國子監,對懷雍來說,隻是一句話而已。
他想起父親生前時常失眠,在夜裡悄悄起身,寫詩,又燒掉,這樣反反複複,看着灰燼出神。
盡管他是九代單傳,盧家最後的嫡系子弟,但是父親并不要求他多有出息。
父親隻諄諄叮囑他:“文起,人各有天命,不可得就别強求,為父隻期盼你平安喜樂,從心所欲。”
那時他還小,懵懵懂懂,聽不大懂。
直到後來漸漸長大了,他才明白過來:
——他打從心底,不想成為父親那樣的人。
他想要青史留名,想要成為一代名臣。
既如此,就不應當與懷雍這樣的佞幸之徒相交。
盧敬錫明白。
他再明白不過了,比誰都明白。
然而,然而……
然而在看到赫連夜偶爾因為懷雍更親近他時而流露出的嫉妒之色,他還是會不可遏制地感到一絲愉悅。
在這個幾乎人人皆輕視他的權貴之地,這是他很少能感覺到愉悅的須臾瞬間。
他回望向赫連夜,張口便是:“赫連公子什麼時候來的?也不提前招呼一聲,門也不敲。”
赫連夜壓住怒意,怒極反笑地說:“你們倆都在,我當然要來湊熱鬧,你們在那做什麼?說什麼悄悄話,也分我聽聽。”
懷雍不知他有沒有聽到,此時已然覺得尴尬至極,嘴硬地敷衍:“沒說什麼,不過是我在說要幫文起一起罰抄,既然你來了,不如一起幫忙?”
赫連夜袖手:“我仿不來文起的字,到時候若是被先生發現了,還會害他罰上加罰。要抄你自己抄,誰讓你非要帶上文起,你看,人也不想陪你不是?”
懷雍聽出他的言外之詞,一時語讷。
盧敬錫卻說:“多謝雍公子的好意,不過隻是罰抄而已,并不難。你忘了,我平日有空還得抄書貼補家用嗎?我自己也能做完。”
懷雍碰了半鼻子灰,頓時興意闌珊。
赫連夜與懷雍都在盧家用了晚膳。
懷雍先乘車回家。
赫連夜多留了一時半刻。
快到宵禁時間,街道空蕩,月挂檐牙。
盧敬錫送别赫連夜,道:“請赫連公子不要誤會,雍公子不過是太心善了,憐憫我家貧,才對我多有關照罷了。”
“我沒誤會。”赫連夜沒回禮,輕輕一笑,看他一眼,說,“你認識懷雍的時間還短,哪有我了解懷雍。”
說到這裡,盧敬錫心中又微妙地起了一絲波瀾。
是啊,他認識懷雍的時間沒有赫連夜長,但偏偏懷雍就是更在乎他。
剛想着,便見赫連夜用幽深的目光不帶丁點笑意地凝視住他,繼續說:“懷雍幼時在宮中禦書房單獨延請大儒教他念書,在六歲到十一歲時,他身邊有個很要好的伴讀,和你一樣,大他兩歲,我也認識。要是那人當年沒死,能順利長大的話,與你有七分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