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敬錫是家裡九代單傳的獨子,肯定要早些成親的……
可是,可是……他以為不會那麼快……
他以為他們還能再多做幾年的好友。
不對。
盧敬錫成親以後他們也可以繼續做朋友啊。
他為什麼要難過呢?
想到這,懷雍福至心靈地擡起頭來,看見盧敬錫正好路過,站在走廊的另一頭。
懷雍心下焦慮,抱書小跑過去,問:“文起,我聽人說你家在為你相看親事了?”
心頭熱血騷潮來得快,去的也快,等話說出口以後,懷雍才覺得不妥。
沒等盧敬錫回答,懷雍自己先道歉:“對、對不起,我一時口快,我不是有意窺探你的家事。”
盧敬錫停頓片刻,輕輕點頭。
懷雍怔了一怔,笑起來,書卷壓得他手疼,讓他覺得喘不過氣來:“祝賀你啊。”
又說:“我們是好友,到時可得請我去參加你的婚禮。這次總得允許我給你送禮物了吧。你一生一次的喜結良緣,我可不好意思送禮送輕了……”
适才個把月沒說話沒跟懷雍說話,兩人之間竟然莫名有些生疏。
但也不過是這麼幾句話之間,先前的龃龉就好像煙消雲散,甚至從未存在過了。
懷雍感覺盧敬錫待自己的态度又變得自若了,還好心地要幫他抱書,問他:“我這就下值了,你呢?”
懷雍:“我?我還有事,要去一趟廷畫院,察看春宴準備用的挂畫。”
鈍鏽般的疼痛後知後覺地自心口向四肢百骸蔓延開來。
他突然想躲開,躲開不見盧敬錫。
再多看一眼,多說半句話,都會讓他覺得更加難以忍受。
盧敬錫不理他的時候,他總想重歸于好。
如今盧敬錫理他了,他卻覺得不如不說話,不如不知道,不如……不想與他做朋友。
無關,便不會難受。
盧敬錫:“我陪你去吧。”
懷雍擡起頭:“啊?”
盧敬錫先陪他去把書送了回去,再與他一道去廷畫院。
今天,懷雍不想主動說話了。
心裡塞滿了各種各樣亂糟糟的念頭,他想,盧敬錫是什麼意思?不是從來隻有他逼着盧敬錫陪自己玩,十次有九次這樣,隻有很少很少的時候,偶爾有一兩次是盧敬錫主動……盧敬錫是有什麼話要跟他說嗎?……
半路上,盧敬錫的确先開口了:“雍公子,對不起,先前是我不好。我誤會你了。這段時日來,我想了很多。既然你能向皇上提出那樣的建議,就說明你心中也有關懷君國之志。雍公子,你也不想做那等,僅是‘和主顔色,而獲親近’之徒吧。隻要你為人端正,清廉自守,我們就可以一直做至交好友。”
懷雍震神失魄,臉上的血色濺褪,說不清究竟是難以置信還是失望至極地看向盧敬錫:“我何時仗勢淩人,作威作福過嗎?近來你似是有意與我疏遠,原來是覺得我是那等佞幸媚主之徒的嗎?”
正巧馬車駛過了一塊窪地,車轅被絆,車廂裡颠簸了下。
這個打擊比得知盧敬錫要成親更讓懷雍難以接受。
他還以為盧敬錫遠離他是因為感覺到了他那些見不得光的心意。
懷雍瞬間紅了眼眶,氣得頭暈,又不肯在盧敬錫面前落下淚來,他瞪着盧敬錫:“你若是覺得我惡心,不想與我為友,又何必要跟我一起去辦事,還與我坐在一輛車上,你——您還是請回吧!”
盧敬錫:“……”
他沒想到懷雍的反應這麼大。
和懷雍認識的這麼些年,他從沒有見懷雍這樣對自己發火過。
懷雍對他總是不一樣的,就算對别人生氣,在他面前也是和氣的笑模樣。
盧敬錫手足無措,沒有動彈。
懷雍:“好,你不走是吧?你不走我走!”
說完起身就要去跳馬車。
多危險!
盧敬錫忘了懷雍也是有武功的人,顧不得其他,撲上去就抱住了懷雍,飛快地說:“我正是舍不得你還想與你做朋友所以才跟你剖心析肝說這樣的話!别的人見了你隻知道讨好你說你喜歡聽的!忠言才逆耳!你每日站在皇上身邊,哪怕行差踏錯一步都會萬劫不複,遺臭萬年,我是想幫你!!”
懷雍本來還掙紮了兩下,聽他後面說的激動的話,才平複冷靜下來。
盧敬錫慌得要死,不敢放開他:“我沒有覺得你現在就是佞幸,我是怕,怕你以後……身不由己。”
懷雍還是不跟他說話。
盧敬錫感覺自己一顆心像是被吊到了天上,沒個着落。
他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
他分明想過,其實最好還是絕交。
這樣是最簡單的。
幫懷雍?怎麼幫?
若是皇上非要強迫,他難道有辦法幫懷雍抵抗?
可他還是半是許諾般地說下了糊塗話。
懷雍背對着他,不光不跟他說話,連點氣聲都沒有了。
盧敬錫實在是心擰得不成了,掰過懷雍的肩膀,看見懷雍是在默不作聲的哭泣。
盧敬錫更慌了。
他手忙腳亂地用袖子給懷雍擦淚:“你哭、哭什麼,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胡說八道,我出言傷人,你要打我殺我都随你,小雍,小雍。”
進國子監的第一天。
郎質玉瑩的小公子也是第一個主動和他親近的人。
“你是誰家的公子?我對你一見如故,想與你認識,我叫‘懷雍’。”
“……不用理他們,‘雍公子’太生疏了,我們不已經是朋友嗎?你叫我‘小雍’就好了。”
馬車停下。
懷雍别過臉,躲開他的手,聲音已經冷靜了許多:“盧公子不必為我操心,廷畫院到了,我還有公務要辦,便不多奉陪了。”
說罷,頭也不回地下車去了。
除了眼角微紅,誰也看不出懷雍在馬車裡哭了一場。
盧敬錫本來想的是,到了廷畫院,他也該和懷雍說完事了,正好離開。
眼下和他說預想的完全不同。
現在是懷雍要走,他巴巴地跟上去。
他又不是正兒八經過來幹活的,顯得格格不入。
耐心。耐心。
他想。
等到這兒結束,還能和懷雍說上話。
可是要怎麼說呢?
盧敬錫忐忑不安地想,難道懷雍想先和他絕交不成?
正當盧敬錫心煩意亂之際,掌管廷畫院的書畫學士引了一群身着碧衣、頭戴黑紗素冠的學徒畫師過來。
書畫學士恭迎道:“雍公子,您差人吩咐的畫都準備好了,請看。”轉身對其中一個學生說,“碧城,你過來。”
畫師尹碧城年方十五,在這些學徒中生得最為清逸俊美,風流倜傥,口齒伶俐,是以書畫學士特意讓他來獻畫。
繪制桃花鴛鴦的畫卷輕舒展開。
尹碧城微微擡起頭來,笑意恭然道:“公子請看。”
盧敬錫瞧見他的模樣,臉色忽然之間更難看了。
這讓在場注意到的學徒畫師都覺得古怪。
不過,其實他們方才就覺得好像有哪兒不對勁。
這時他們終于發現,這位陪在雍公子身邊的郎君與他們廷畫院的尹碧城頗有幾分相像呢?
可……這也用不着面露殺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