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那,像心中滿樹沉默的花苞一道綻放了。
懷雍無法不面紅耳赤。
彼時,兩個少年還不懂情意,他們太年輕,隻知道傻乎乎地抓着彼此的手,如此不知所措。
不做别的,隻是手牽手,就已經害羞到幾乎要心髒爆炸了。
隻得盧敬錫的一句話,懷雍便全然消氣,與他說:“我可不可以去你家,我們再多談一談。”
兩人下了車,耳朵都紅着,依然是不敢看對方,氣氛卻與之前截然不同了。
想說的話有好多,盧敬錫說:“不如你今晚留下,我們抵足夜談。”
懷雍下意識地想到父皇,不由地懼怕起來,他想說,那我得先知會父皇才行。又覺得這樣的理由未免太孩子氣。再者說了,世家公子之間交友親近者,相互留宿都是常事,并不稀奇。正因為都是男子,所以才能夠坦蕩地交往才是。
至于父皇那邊,既然他沒有做錯事就不必惴惴不安,到時實話實說就是了。
他與盧敬錫是君子之交,想來到時候父皇就算知道了也不會怎樣……應該吧。
懷雍高高興興、充滿期待地在盧家留宿。
盧敬錫問他要不要回家拿點用慣的東西,懷雍紅着臉說:“我哪有那麼嬌氣?我還不至于離了張床,離了個枕頭就睡不好,一切從簡即可。”
在盧家洗澡時,懷雍還屏退了下人。
洗完澡,懷雍穿着盧敬錫新做的還沒穿過的内衣,胡亂梳了頭發出來,鬓邊臉頰脖頸幾绺濕漉漉的發絲蜿蜒黏在潔白的肌膚上,身上熱乎乎的,冒着氤氲霧氣似的。
雖說初春已至,但天氣仍是乍暖還寒,盧敬錫怕他感冒,趕他先進被窩睡覺。
盧敬錫讓懷雍裹進被子暖一暖,等他洗完了再回來。
懷雍坐起來,從被子裡探出個腦袋,好奇地問:“這麼快就又準備好一桶熱水了?你家下人手腳可真快。”
盧敬錫理所當然、勤儉節約地說:“不用另準備啊,我洗你剩下的不就好了,這樣就不用浪費水了。”
金枝玉葉的懷雍哪裡見過洗别人剩下的洗澡水的,霎時間也不知想到了什麼,滿臉漲得通紅。
他慢騰騰滑落下去,嗅見被子上的竹葉淡香,更加不自在了。
盧敬錫洗完澡回來,懷雍都快睡着了,還是盧敬錫把他叫醒的。
懷雍打了個哈欠,困倦地把腦袋靠在荞麥枕頭上,問:“你忙了一天,不累啊?”
盧敬錫說:“坐在有火盆的屋子裡,寫寫字,整理整理文書,有什麼可累的。不是你說要和我說話嗎?你倒好,自己先睡着了,可還記得要跟我說什麼?”
懷雍想了想,轉過身來,側卧面朝向盧敬錫,認認真真地說:“文起,我不會做佞幸的,我們相識這麼多年,你難道覺得我是那種性子嗎?我以後想做些禮儀庶務的事情,我隻想規規矩矩、平平淡淡地過日子。”
盧敬錫沉默下來,似是為了先前對懷雍的偏見而感到慚愧,可說不上為什麼,他總感覺懷雍未必能得償所願,想了一會兒,方才悶悶地說:“我自然知道,你現在是很好的。但人心易變,以後的事誰也說不準。你離皇上身邊太近了。樹大招風,你想清靜,旁人都會願意嗎?”
——有時我倒情願父皇不寵愛我。
這話,懷雍說不出口,太白眼狼了。
父皇對他視若己出,無微不至,要不是父皇他就是個無父無母、身無分文的貧家小兒,而且還……還天生陰陽不分,别說過好日子,都不一定活着。
盧敬錫歎氣道:“小雍,我有幾句披肝瀝膽要與你說:我覺得,你要是想要保存自己,更不能什麼都不做。你幼時還能說是稚幼小兒為皇上彩衣娛人,盡孝膝下。如今你慢慢長大,你要是什麼都不做,隻是能使皇上開心,那不是弄臣是什麼?你應當做出一番自己的事業來才是。若是什麼都不做便會引人非議。”
“二來,我覺得……我覺得你應該讓自己看上去更加有男子漢氣概一些。”
此言戳到懷雍痛處,他炸毛反問:“我會武功會騎射,哪裡不男子氣概啦?我就是長得瘦條條的,這又不能怪我,難道是我不想長得雄赳赳氣昂昂嗎?”
盧敬錫不知道他在自欺欺人什麼,又覺得他氣呼呼蠻可愛的,并不想跟他吵架譬如說讓他去照鏡子之類的,就說:“你平日裡蓄須就好了嘛,穿衣服顔色也淡雅一些。”
蓄須?
懷雍心虛,他還沒長胡須。
太沒面子,不好意思說。
盧敬錫沒意識到他的尴尬,繼續說:“還有你的交友,我也覺得有些不妥。你不要跟不三不四的人走得太近了。”
懷雍迷惑:“我和什麼不三不四的人走得太近了?”
“赫連夜。”盧敬錫頗有點咬牙切齒地說,“你知不知道他私底下去逛南風館子的?”
懷雍驚訝地坐起身來:“啊?那他還騙我說他是處男,他去找過妓/女啊?”
盧敬錫愣了一下,猛地明白過來,懷雍就沒聽說過“南風館子”這種地方,這小傻子以為世上隻有女/妓呢,興許還是之前沈大那回知道的。
這讓盧敬錫有種弄髒了一張白紙的愧疚感,他慢條斯理地說:“南風館子不是妓女所在的地方,那裡的、那裡的都是男妓。赫連夜那家夥,他玩男人的。而你……而你貌若好女,生得香膚柔澤,我看他對你一定懷有龌龊心思,你千萬要對他多加小心。先前他不是跟你打雪仗,還故意摔到你的身上?你都不覺得别扭的嗎?他是個浪蕩之徒啊!”
懷雍好似做了錯事,支支吾吾地說:“我、我跟他認識太久了。我們第一次見面就打架。我習慣了,還以為是打鬧。他真的去狎/男/妓啊?”
盧敬錫正氣凜然:“我還能騙你不成。”
懷雍想想,信了。
旁人會騙他,盧敬錫肯定不會。
盧敬錫對跟他相結交能帶來的榮華富貴都不清興趣,一心要做個清臣,必不會信口雌黃,污蔑他人。
盧敬錫又說:
“況且,就算他不是對你有壞心思,與他在一起久了,他說不定會帶你去一些玷污聖賢之地。”
“世間大錯,皆起于小事。你應當杜漸防微,不可不慎。小雍,尤其你身份特殊,哪怕你走錯半步都有可能萬劫不複。”
聽罷盧敬錫這一片秉持真心的肺腑之言,懷雍很是感動。
懷雍哽咽地說:“沒想到,文起你為我想了那麼多,我還暗自埋怨你對我多有疏遠,都怪我不好。我以後再也不誤會你了。你對我的忠告,我一一都記在心上,一定不會忘記。我也願像你一樣,做個兩袖清風枕丹忱的好官,為國為民,于心無愧。”
“你說的是,我正應當有所為才是!”
他對盧敬錫釋然一笑:“謝謝,文起。”
盧敬錫也坐起身來:“何需多言?此事我也有過錯,是我一時魔怔,才、才冷落于你。願你初心不改,你我友誼長存,君子相交,一生做彼此的良師益友。”
兩人互表心意,說得心頭熱血滾燙,竟似乎比以前要更加要好了。
嘁嘁喳喳把小半年憋着沒說的話全給痛快說了,一直說到天蒙蒙亮才困得睡着,沒睡多久就被仆人叫起來。
幸好他倆年輕,熬得住,通宵不睡也沒什麼的。
正衣肅襟後便匆匆去尚書省挂牌點卯。
任誰都能看出他們倆和好了,進門都是喜氣洋洋一起來的,不過在庭院中稍作分别作依依不舍之态。
惹得大鴻胪笑話懷雍說:“聽說昨兒盧文起陪你去廷畫院,你們是看了什麼,一夜之間友情複舊了。先前我還覺得奇怪,早聽說你們是好友,可是在我們這兒卻關系冷淡,平日見了面連個招呼都不樂意說的。”
懷雍赧然說:“先前……有些誤會,如今誤會解除,我自然還是跟文起要好的。”
也是因為這段時日來,懷雍兢兢業業,勤勤懇懇,從不消極怠工,大鴻胪對他心生好感,不然他才懶得多嘴,他忠告說:“是了,文起也是個好孩子,你還是得多與像他那樣的人相交,對你來說更好。”
大鴻胪也這樣說?
懷雍若有所思。
……
下衙回家。
父皇已在家中等他。
懷雍走到門口時就知道了,雖然覺得自己跟盧敬錫清清白白,但是他怕父皇怕習慣了,仍是不安,走到院子門前時還停下來,深呼吸一口氣,揉了揉臉,擠出個比較自然的笑,這才敢進門去。
父皇看上去很累,眼下染有淡淡的青紫色,面容枯瘦些許,頭發應該是有些日子沒空補染,洩漏出了幾根白發。
父皇招招手,讓他走近到身邊:“你昨夜,怎麼在盧家住了一晚?”
懷雍老老實實地把盧敬錫對他的勸谏一股腦兒告訴了父皇。
父皇聽完,評價道:“不錯,這個盧敬錫确實是你的仁人诤友。隻是,你外出留宿怎的也不跟朕指予一聲,便自己自作主張了?”
懷雍善于對這個天底下的最尊貴的男人察言觀色,有時更甚于唐公公。
他知道父皇沒有生氣,那他就不必請罪,他隻帶點孩子氣地說:“孩兒是男子,自古以來,名士之間秉燭夜談都是佳話,孩兒也想效仿那些古代名士,說不定還能留下一個美名呢。等我以後老了,我還要給自己寫書。我都想好了,此一則,要寫在風操交友一章。讓往後世人有以我的友誼為典範。”
話音落下,父皇一怔,旋即哈哈大笑起來:“你啊你,學問還沒學精,就開始想要為自己著書立作了?”
懷雍初生牛犢般,信誓旦旦地說:“怎麼不行?若是連想也不敢想,那就更沒有那一天了。”
父子倆其樂融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