婢女将他引到花園。
正值一年盛春季節,園中樹木蓊茂,重花萬紫。
花枝上繞纏纖纖紅繩,綴着鎏金護花鈴,不過小指甲蓋大,打遠處乍一眼看去,竟像是結出了一小簇一小簇金花苞。
此時無風無雀,護花鈴亦無響動。
再至前方,是六扇一排的花梨木落地屏風,坐落在風口處,上面繪制的不是花鳥草木,而是邊塞風景。
尹碧城自己是畫師,他對于時下時興什麼哪些畫再了解不過,卻忘了去打聽為什麼。
如今一見,兀自想通了。
商周時,紫原為賤色,然而齊桓公好紫,故而時人漸漸以紫色為尊貴。
正是同樣道理。
饒過邊上那一扇大漠孤煙,尹碧城終于見到了懷雍。
他身着紫色單衣常服,倚在貴妃榻上,不知在想什麼,緊皺眉頭閉目養神,幾個年輕貌美的婢女輕手蹑腳地圍繞在他身邊,曬發的曬發,熏香的熏香,讓他也不自覺地放輕了腳步。
懷雍沒注意聲響,直到一個婢子在他身邊輕聲耳語,他才慢悠悠睜開眼睛。
懷雍颔首,示意身邊人退下,把尹碧城叫到近前,道歉說:“最近事務繁多,我忘了原先約了你來我家為我作畫,方才沐浴過,頭發都還沒有幹透,不好束冠。反正一時半會一幅畫也畫不完,不如先住下?”
這怎麼能行?
尹碧城冷汗涔涔,接應他的人都在外面等着,這個計劃前前後後商量了小半年,其中哪一個環節都錯不得。
他身死是小,事敗是大。
不一定再能找到這麼好的機會了!
尹碧城硬着頭皮提議:“不如我為您作一副沐浴後的曬發圖如何?”
懷雍紅了紅臉:“我現在這樣衣衫不整,邋裡邋遢的,哪是能畫的?”
尹碧城連聲說不:“不,不,雍公子,方才我一見到您,便覺得如璧月祥雲,神飛魂越,真如那谪仙下凡,風流不羁,怎麼不可以入畫?正好以此畫一副神仙圖才是。”
便見懷雍被他哄得笑了起來,坐直了身子:“你這是哪學的,小小年紀就這樣油腔滑調?”
尹碧城:“小人實話實說罷了。小人、小人實在是愛畫心切,想今日就為公子您作畫。”
懷雍看着他,又伏倒回去,不以為然:“那好吧。你想畫就畫吧。”
尹碧城深覺僥幸,竟然真的被他給圓回去了。
尹碧城展開畫紙鋪在桌上,開始為懷雍作畫。
沒多久,懷雍就睡着了。
春日負暄。
暖煦的陽光在懷雍的身上描了一道金邊,還有随風松開的碎花落在他的身上。尹碧城自知自己剛才不過是信口胡說,但眼下卻越看越覺得這位雍公子的确有出塵絕世之美。
難怪。難怪。
難怪他會在當今皇帝的心尖上被盛寵十餘年。
上天真的有眼嗎?
為什麼懷雍生着一副惡毒心腸卻擁有神仙般的美貌呢?
他想不通。
揮毫潑墨一下午,畫作已然大緻完成,尹碧城對自己也暗暗感到震驚。
他不過是個半道出家的畫師,竟也能作出這樣好的畫嗎?
隻見畫中人一襲紫衣,閉目小眠,繁花滿側,衣袖盈風,似醉非醉。
好一幅仙人醉酒圖。
尹碧城還在出神,懷雍已然起身向他走來,走到桌旁,擊掌道:“妙,甚妙,我來親自為這畫題詩一首吧。”
尹碧城左手提起右袖袖角,翻手将畫筆遞向懷雍。
尹碧城問:“雍公子想寫什麼?”
懷雍道:“數杯澆腸雖暫醉,皎皎萬慮醒還新。”
尹碧城說:“小人覺得這句不夠應景,不如換一句。”
懷雍不解,問:“那你覺得,題一句什麼好?”
“不如……”尹碧城沉吟片刻,笑了起來,“不如寫——‘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
兔起鹘落之間,筆尖的銀芒已經朝懷雍的喉頭徑直刺去,迅掣如閃電。
隻聽見咔嗒一聲輕響。
尹碧城看見,湧出鮮血的并非懷雍身上,而是自己的手腕,他的手骨已然以一種極為奇怪的形狀扭曲了,右手幾乎被割斷。
怎麼回事?
為什麼?
他臉色劇變。
這才看見懷雍的手中握着薄如蟬翼的銀刀。
血濺到懷雍身上,最近的護衛如夢初醒般,大喊道:“有刺客!”
衆人一擁而上,将尹碧城按住。
懷雍偏頭看向桌上的畫,也被血給弄髒了。
尹碧城沒吭一聲。
直到懷雍走到他面前,他才露出原形,仇視懷雍道:“你怎麼會武功?”
懷雍可真不想看到這張跟蘭褰很像的臉用這種神情看着自己,他答:“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我八歲啟蒙習武,拳腳師父都是江湖中一頂一的武林高手。”
尹碧城自知大勢已去,緊閉雙眼,說:“殺了我吧。”
懷雍上前捏住他的下颌,眼神複雜地端詳這張與尹蘭褰極像的臉,冷聲吩咐:“别弄死了,留着等我回來親自審問。”
……
懷雍趕在宮門閉之前進了宮。
沒見着唐公公。
懷雍心事重重,他想,他忍不住了。
原是打算來向父皇禀告自己遇刺一事。
可真到了這裡,他覺得自己被刺殺一事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由頭。
反正他被刺殺慣了,又不稀罕。
等到時見了父皇,他還要跟父皇說一說那個男寵的事。
他敬愛父皇,天底下,沒有比他更希望父皇成為一個流芳千古的明君的人。
他不想再在别人那裡聽到關于父皇的壞話了。
宮人引他去禦花園。
懷雍疑惑:“都這個點了,花都要睡了,父皇還在禦花園做什麼?”
将他帶到一處小徑入口時,引路的人說:“皇上正在裡面,請您進去。奴才這邊先退下了。”
懷雍心中疑窦叢生,他回望來路,已經籠罩在了夜色之中,深邃難辨。
正這時,一縷似有若無的低吟之聲自遠處傳來。
懷雍蹙眉,又松開,接着明白過來,他深深一震,如牽線之筝,循着聲音悄步上前。
撥開一叢花,他看見紅木小亭裡,桌上兩個重疊的身影被绉紗模糊,其中一個是他的父皇。
懷雍屏住呼吸。
他聽見父皇懷中的男子在笑,賣嬌依戀地呼喚“陛下”“陛下”,他像是纖弱無骨的藤草,想要攀在父皇的身上。
卻被父皇掐着脖子推開,将他按在桌上。
父皇罵道:“騷/貨。”
聲容暴戾。
懷雍還是畢生頭一回聽見父皇口出穢語。
也是在這一時刻,懷雍看見了男子的臉,他仰倒在桌上,幾乎要摔落下去,是以面容也是反着的。
天暗了,旁邊宮燈的光照亮這張小小的臉,好似這人就隻剩下一張臉,面具般幽幽倒懸,浮在空中,如此鬼魅地驟然映入懷雍的眼簾。
懷雍一下子就認出來了。
這個父皇的新男寵竟然跟他有着一副相似的面容。
“當。”
桌上的酒杯被掃落。
懷雍亦跌坐在地。
他不敢再看,遍體生寒。
“誰在那?!”
父皇厲聲呵斥道。
不肖須臾,劍鋒已将他面前的花叢給斬斷。
劍尖指在懷雍的頭頂。
僅披着一件輕薄外裳的父皇見到是他,臉色大變:“雍兒?”
“锵啷!……”
父皇反手将寶劍紮在花泥中,劍身搖顫。
他像是一隻剛捕獵到一半,身上還冒着兇煞而滾燙的血氣的野獸,伸手把懷雍從地上提了起來,咬牙切齒,狼視四周,質問:“是誰放雍公子進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