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梯下到底層,門打開,但陳弦雨走不出去,他需要時間來平息疼痛。
從胸腔蔓延到全身的疼痛讓他隻能無力地靠在梯廂内側,領導不知他的狀況,家裡被炸了又很急,于是下手沒個輕重。
這怪不得人家,是自己沒想躲開,陳弦雨閉了閉眼,攀住扶手,試圖支撐起身體。
在側廂的反光裡,他看到了自己,也已經看不到自己。
一頭烏發成了雪白,發色是最先異化的,接下來是什麼呢?瞳孔?肌膚?血液?
異化到最後,他也會如蠟炬燒盡那般,風化成一地的塵埃麼?
以凡人之軀承受神骨的代價,比他想象的還要劇烈。
陳弦雨看了一會自己的模樣,然後露出了一個自嘲的笑容,誰能想到,曾經名動四海的陳白衣,如今隻剩一副形銷骨立的軀殼。
可這是他自己選的。
神的遺骨,穿進身體,在距離心髒最近的地方,永遠地與他合為一體。
無論什麼代價,變成怎樣都好,隻要不變成大章魚就可以了。
在發現自己沒有和傻子一樣長出渾身觸手的時候,他還開心了一下。
他現在,隻是聲音啞了一些,容貌變了一些,他的面相輪廓不再剛正,他眉眼神情不複銳利,他的腦子,他的本我,都還在,那就無所謂了,他想,反正從前的陳白衣和現在的自己,他都不喜歡,等他再活一些時間,把該盡的責任盡完,他就可以去做小草了。
凡人懷神骨,哈,也虧他想得出來。
他想起他向傻子套話的某個夜裡。
其實他很久之前就在準備後手了。
他做事,素來會留後手。
他問傻子,你這個“本土守護神”和入侵的邪神相比,誰厲害?
他要聽實話。
傻子說了實話:他比他們都厲害,但他沒能打赢他們。
為什麼?
傻子支支吾吾,不肯說。
盤問之下,傻子才說,他和那些根正苗紅的創世神的孩子們不一樣,從種族到生長環境都不一樣,所以他會有一些原始的、本能的、必須要經曆的時期。
哦,陳弦雨明白了,傻子是怪物,那就會發育,會成年,會有一段難以啟齒、不堪回首、難怪傻子死活不肯說的時期。
作為被創世神抛棄的孩子,王栖川和入侵者們經曆了一場大戰。
本來是爽文劇本,王栖川一個野種,不吃供奉,也無傳承,一步步一點點,經曆漫長的歲月,靠自己修煉才有了神格,并且在1V6的大戰裡,絲毫不落下風。
甚至還在戰鬥中升級了,發育了,變強了,成年了。
然後就迎來了他成年後第一次發情期。
在這種從未經曆過的突如其來的折磨下,他才一着不慎,被六神聯手打敗。
所幸他一個野種,自己就是從屍山血海裡爬出來的,逃命能力一等一,逃得生天之後,他化作人形,自稱人類守護神,把聯合國高層唬得一愣一愣,也答應了他不會相信邪神的詭計。
他就放心地閉關去了。
讓王栖川沒想到的是,等他可憐兮兮地獨自消化完發情期後,再度出關時,人類不但輕易被誘惑,還和邪神打上了賭,不但玩起了遊戲,還已經輸到0比2了。
王栖川氣得觸手都打結了!
多方打聽,辛苦奔走,他才在北十字的介紹下,來請陳白衣出山。
哦,還有這麼個故事啊,陳弦雨當時聽完,就笑吟吟地拍了拍傻子的腦袋。
沒關系,确認是神,那就足夠了。
陳弦雨那一刻就想好了,哪怕出現意外,諸神裡的某個,犧牲自己或者什麼的,強行打破遊戲結界,強行讓人類輸掉,他也有赢回來的後手。
可他沒想到,打破結界的,是傻子。
那是他無比自負的前半生裡,第二次失策。
真讨厭啊……害他做不成小草了。
他隻能繼續盡他未盡的責任,替傻子活下去,替傻子赢回來。
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赢法——以凡人之軀對抗諸神。
這個赢法隻能從内部瓦解敵人。
可普通人,一旦成為神的信徒,獻上供奉,換取願望,人就會被神打上标記。
随着标記的越來越深,最後人失去人格,成為神的一部分。
他現任同事胸前的樹紋,就很好地印證了這一點——同事供奉了豐饒女神,換取了父親的健康,而這位女神以生命做權柄的本源,就是一棵大世界樹。
王栖川說過,隻有神才不會被另一個神污染。
而陳弦雨放棄了成神的機會,他甯願讓神格散落去保護一方土地,他也不想成神。
他隻想做小草,這個願望,是他的真心話,從過去到現在,從未變過。
所以他隻要了一根神骨,保護他不被諸神污染,那就夠了。
可凡人之軀又怎能承受神骨?
墜回人間的第一年,陳弦雨幾乎沒有辦法動彈,他不但要對抗異體排斥的劇痛,還要對抗某種不可名狀的東西想從他身體裡掠奪他的五感與思想。
盡管那不會是傻子的本意。
他守着最後一寸思想,從海水裡漂到一座小島,他就在茫茫大海的孤島上,一個人忍着痛苦度過了第一年。
好幾次,下着暴雨的夜裡,他忍不過去,險些崩潰,他想過求助于故友,随便一個誰,能收留他,給他一床被子,和他說說話,他也不會那麼難以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