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今行先是一愣,然後笑了。
他本想說你揍我可沒收着勁兒,轉念一想那拳的位置便明白了。這看着人高馬大的,還挺在乎臉面。
“好。是我沒收住手,不該打臉上。大哥可以随時還回來。”
賀長期腫着的臉瞬間沉下來,進屋就是“砰”地一聲把門閉上。
他看着還在顫動的門扉,不自覺摸了摸耳垂,心道少年人的心思真是猜不透,也推門進屋。
室友顧橫之端坐于書案後,脊背打得筆直,一手放于膝頭,一手舉着本《武經七書》看得入神。
他便沒出聲,走到自己床前脫了襕衫和中單,又解了一半裡衣,往背上一瞧,果然青紫一片。先時沒感覺,這會兒閑下來,就開始鈍鈍地發疼。
賀今行光着膀子在櫃子裡翻找一陣,找出兩張膏藥,偏着頭伸長了手往肩胛骨上貼。
他貼完一張,不經意瞥見舍友正在看他。
顧橫之:“我來?”
“沒事兒。”他瞬間理解舍友的意思是問要不要幫忙,轉手就把第二張拍背上,“輕而易舉。”
顧橫之點點頭,不再管他,繼續看書。
他穿好衣服,展臂還沒伸開,就龇着牙收回手。然後也拿了本秦甘地理志看起來。
第二日。
賀今行起床時,舍友便已經出去了。
他踩着朝暮亭的鐘聲進講堂,橫四豎五的案列,隻有最後一排角落裡還空着個位置。
學生們或聊天或看書,幾乎沒人注意到他。
他走過去坐下,才發現左手邊唯一的同桌竟然是賀長期。本着友愛兄弟與同窗的原則,他主動打招呼叫了一聲“大哥”。
賀長期冷着臉不接話。
賀今行見對方顴骨淤青已經散了大半,微微一笑。
不知道用的什麼藥,見效這麼快。
恰好賀長期撇一眼過來,抓到他嘴角還未消散的笑意,立刻咬着牙問:“你在笑什麼?”
“啊?沒有啊。”他怕人誤會自己是在嘲諷,趕忙抿唇。
“打人打臉,背後嘲笑,心口不一。”後者冷哼一聲,下了結論:“小人行徑。”
“……我真沒有。”
賀今行剛張嘴想要解釋,就聽到前排學生小聲說“裴先生來了”,隻得作罷。
話音落,一襲蒼綠襕衫走進他餘光裡。
仔細看去,裴先生戴高冠插玉簪,與學監李蘭開裝束相仿,卻通身充滿儒雅之氣,沒有後者的闆正嚴厲。
待裴先生走上講台,他跟着其他學生一齊起立作揖:“公陵先生好。”
“學生們請坐。”裴公陵道:“開學第一日,又來了新同學,便先不直接講課。”
他在講案後坐下來,把手裡的書放到案上,徐徐說道:“今年八月便是秋闱。先過秋闱,取得舉人功名,來年春闱,再中進士,便要踏入官場,仔細算來,不過還有一年半的時間。諸位可有感覺?”
春秋闱,官場。
論及此,學生們都不自覺挺直了脊背,正襟危坐。
裴公陵輕拂廣袖,目光沉穩,聲音有力:“一年前我對你們說過,為學須先立志。今日我再問你們一回,諸位志向何在?”
學生們紛紛沉思。
他們皆是十五六歲的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不能再像孩童一樣整日玩樂,無憂無慮;也無法像已出仕或是已及冠的青年人那樣,沉穩自如。
大多數少年在父母家人師長的影響下,對自己的未來已經開始産生規劃,對人生目标有了模糊的認識。
但還不夠。
前排有人站起來。
賀今行隻能看到那人修長挺拔的背影和頭上的青碧玉簪,擡手揮袖如翠竹臨風。
西山書院的學生裡,有此風骨者,除裴家明憫外,不作他想。
“學生願仿效範文正公。”裴明憫聲音清澈而溫潤,如玉石相擊:“不論居廟堂還是處江湖,皆願為百姓籌謀,為君王分憂。”
裴公陵贊許點頭:“你能有此志,很好!”
裴明憫還禮坐下。
下一個站起來的是他昨日剛結交的“兄弟”,望風望到學監手裡的倒黴學生林遠山。
此刻卻頗有意氣,抱着拳道:“大丈夫在世,當征戰沙場,建功立業,封狼居胥,方顯男兒血性,不枉此生。”
話音未落,林遠山旁邊的人便豁然起身,向裴公陵行禮後,快速說道:“如今太平盛世,我朝與諸鄰邦皆有貿易往來,戰事稀少,功勳難得,如何立業?此時投身軍中,怕是五年十年,也難以寸進。”
那人轉身面向林遠山,放緩了語速:“在哪裡建功立業不是都一樣?不如走文官路子,徐徐圖之。哪怕從偏遠小城的同知、主簿做起,也比當個卒子強啊。”
林遠山卻道:“二哥,你也知道,我自幼習武,并沒有多少讀書的天賦。”
他眉頭鎖起,神色逐漸現出糾結:“我知你受我爹娘所托照管我,我敬你,亦敬愛爹娘。隻是之乎者也于我就是折磨,我學不下去,日後科舉定然也達不到阿爹阿娘的期望。與其在這兒互相為難,不如讓我去我擅長的地方放手一搏。”
說罷看向上首,茫然地問:“裴先生,您說呢?”
裴公陵沉吟片刻,道理易說,理解卻難。
瞥見台下一名學生欲言又止,這學生向來寡言,難得有話要說,他便點名道:“橫之,你說。”
顧橫之站起來,先向裴公陵行禮,他坐在第一排臨窗,再轉過身,面向衆位同窗作了一揖。
先前在齋舍内沒發覺,此時一看,賀今行不由咋舌,怎地同窗一個個都比他要高。
正慨歎,就聽舍友緩慢而堅定地說:“我也要從軍。”
他說“要”,而不是“想”。
賀今行不由自主将目光投在那筆直如一杆旗的身姿上。
平素寡言的少年此刻一字一句,認認真真:“我家世代戍守南疆,不論太平與否,我父親說,這是我們的責任。我讀書習武,便是為了有一天,能更好地履行責任。國家總需要軍隊,将軍和卒子,報國之心,皆是相同。”
滿堂靜默。
“好一個報國之心皆相同。”裴公陵合掌歎道,然後示意他們都坐下,道:“人生總會面臨許多選擇,家國己身,夢想責任,世事自古難全。”
他溫和地看着少年們:“不必為此感到過分痛苦,選中一條路,走下去就好。爾等年紀輕輕,若果真後悔,那就從頭再來嘛。”
陸續又有十數人站起來訴說自己的志向。
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雖說朝廷并不尊文抑武,但正如先前所說,當今陛下無為而治,四海盛平。武功難以出頭,大部分人便都志在科舉。
暖融陽光照在少年們神采飛揚的臉上,更顯春朝勃勃生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