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今行抱着兔子回齋舍。
舍友正好做完課業在收拾書案,看見他懷裡的雪白團子,停下手中動作。
察覺到舍友一直跟着的視線,他把兔子往人面前送了送:“喜歡?”
“嗯。”顧橫之抿了抿唇,似乎覺得有些不好意思。
“陸雙樓捉的,不過他被蘭開先生逮走了。你要抱一抱嗎?”
對方糾結了片刻,還是伸出雙手接了過去。
先前鬧騰的兔子在他手裡乖順無比。
賀今行便覺得這位看似冷漠的室友實則是個溫柔的人,又看到他的手掌虎口生有厚繭,顯然是練武不辍才能形成;右手拇指的骨節已顯硬度,應該是長期拉弓弦造就。
他下意識認為那根拇指上面理應戴着弓扳指。
顧氏一族偏居劍南路,領八萬南方邊防軍,世代戍守南疆。
而南方軍多遊擊步兵,輕裝騎射也十分擅長,顧家更是出過多位神射手。
他非常好奇,這樣一雙适合射箭的手,能拉開多重的弓。
賀今行想起自己帶來的包裹裡有一枚虎骨扳指,本是吃灰許久打算賣掉,但先前事情紛雜就忘記了。
現下卻遇見大小似乎正合适的手指頭。
“你……”他擡起眼,開口有些猶豫。
顧橫之聞聲也看向他,神色疑惑,仿佛在問怎麼了。
嗯,就是在問怎麼了。
他摸了摸耳垂,叫了人卻不知道該怎麼繼續。
總不能直接說:我看你練箭已久,有枚扳指正好用不上,想送給你。
他倆見面不過一天,說話不過兩三句。
不太合适。
顧橫之也不說話,兩個人就大眼瞪小眼。
瞪得越久,他越不知該如何開口,又不好說沒什麼事。對方不撤眼,他也隻能跟着玩對視。
直到一陣敲門聲響起。
顧橫之才收回視線,自喉頭悶咳一聲。
賀今行趕緊去開門,轉身後立刻眨了眨有些酸澀的眼睛。
決心以後同舍友說話一定要簡潔直接,最重要地是,想好了再說。
陸雙樓熟門熟路地進來,擡手搭上他的肩,“同窗,下次去藏書樓的時候一起。”
他身體一僵,隻刹那便如常邁步,應道:“好啊。”
被罰是不用猜就知道的結果。賀今行凝神,注意身邊人,見對方并未察覺,才放下心來。
顧橫之要把兔子還給陸雙樓,後者擺手:“找個時間烤了。在此之前放哪兒都一樣,你拿着玩兒。”
“啊?”賀今行完全沒猜到這個發展,懵了一下,就見顧橫之也點頭道:“好。”
“……”他才恍然大悟先前那句“喜歡”的真正意思。
三人琢磨着找了個空箱子出來,賀今行又拿了件最老舊的棉衣墊上,然後把兔子放進去。
時近黃昏,他們便一起出門去吃飯。
去掉被罰去擦洗藏書樓,這是賀今行第一次與同窗們一起活動。
他不是沒與人共同行動過,成百上千人的時候都有,此刻卻頗覺新鮮。
同窗。同學。
幾個字滾過心頭,使得他在路上看到賀長期,竟主動出聲叫他。
賀長期也是一個人,聞聲轉身,依舊臭着臉,卻沒再邁開腳步。
最終四人一起吃了頓飯,都覺比平日滋味更好些。
之後賀今行便按部就班地上課下課,擦地闆做書童,偶爾和顧橫之一起喂喂兔子。
很快到了第一個休沐日。西山書院逢十休沐,張厭深也給他放了假,說“少年人就要去和少年人一起玩”。
一大早,朝暮亭鐘聲剛響,賀今行便從床上坐起來。
晨間似乎下了雨,屋裡不怎麼亮晌,空氣還有些凍人。他搓着手,輕輕哈了口氣,快速下床穿好衣衫。
對間床榻已空,枕頭被子疊放得端端正正,至于它的主人——恰好“吱呀”一聲房門被推開。
顧橫之從外面進來,穿着窄袖緊身的中單,一身熱氣止不住地往外冒。
賀今行知曉對方是晨練歸來,日日如此,雷打不動,越發地打心眼裡欣賞。
蒙陰顧氏,同賀氏一樣以軍功起家。
但顧氏代代有子弟從軍,沙場埋骨數十具,祖墳空冢不鮮。
是以榮恩長盛,家族繁昌,穩居“四姓”之列。
再想想賀三老爺腆着肚子釣魚打牌的模樣,他便忍不住搖頭。
賀家能保持住“八望”的地位,賀大老爺真是負重前行,功不可沒。
兩人結伴去吃過早飯回來,就見頑石齋門口堵着幾個人。
賀長期、陸雙樓與林遠山都在。
林遠山眼尖,瞥見他們進學齋,揮着手扯開嗓子喊:“今行,橫之,蹴鞠去不去!”
賀今行先注意到他手裡抱着一顆球,然後才注意到這幾人的裝束。
他們都穿着交領窄身的衣裳,足蹬短靴,袖口褲腳一紮,腰帶一束,就殺出一把蓬勃的精氣神來。
在暖日初升的院子裡,一溜的白裳黑褲,顔色分明,頗為養眼。
兩人走近,林遠山又趕緊問了一遍。
顧橫之點頭。
蹴鞠本就是他們時常進行的玩樂。
賀今行直接拒絕:“不去,我還要看書。”
“看書?”陸雙樓勾着他的脖頸湊近了:“書什麼時候不能看?蹴鞠卻隻能在休沐日。”
“對啊,大好的休沐日,豈能如此浪費。”林遠山跟着撺掇:“今行,難道你不會蹴鞠?不可能吧。”
蹴鞠算是大宣的國/□□動。所謂“目則秋千巧笑,觸則蹴鞠疏狂”。上至耄耋下至垂髫,都能颠着球來一手踢兩腳。
就算出身鄉野,也不可能完全不會。
賀今行掙開陸雙樓的手,理着衣領說:“會一點,但會不一定就要今天打啊。”
“會就行了,還要說什麼,走着。”
後者使了個眼色,和林遠山一人一邊,架着他的胳膊往外拖。
“說什麼都不……哎哎!放開我!”
這兩人箍着他的手跟鐵環似的掙不脫,眼看真要被架出去,賀今行情急之下抓住賀長期的胳膊。
“就算去也得先讓我換身衣裳吧!一身長衫蹴什麼鞠。”
“也是。”陸雙樓痛快地放開他,“那就趕緊地。”
賀長期也甩開他的手,“拉拉扯扯像什麼樣。”
“您怎麼不說這先動手的兩位呢?”
“又沒拉扯我。”
“……行。”
他無奈地和顧橫之一起回齋舍,另外三個人也跟着進了頑石齋。
顧橫之也拿出一套相同的黑白衣裳來。顯然是他們早就私下訂做好的。
賀今行卻沒有。猶豫片刻,還是換了身深灰短打,也是先前帶來的舊衣。
書院發的那兩套騎裝,顔色淺,蹴鞠難免滾跌,弄髒了能洗,弄破了可不好縫補。
林遠山看着他将将填了一半的櫃子,咂嘴:“你怎麼做到東西這麼少的?”
“家貧,隻買少量必須的物件。”他自然地說道,神色坦蕩,并不以為恥。
往外走時路過賀長期,對方突然問:“我爹不是帶你去買衣裳了麼。”
“啊,剛出門夫人就追上來了。”賀今行也很可惜,瞥見對方皺着眉頭,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現在不會有一點點愧疚吧?”
賀長期臉一黑,打開他的手:“說什麼傻話。”
然後徑自出門去了。
他看着背影微微一笑,然後自己的肩膀也被一隻手也攬住。
“同窗,”陸雙樓的頭碰着他的頭:“要不要我接濟接濟你?”
賀今行推開這顆腦袋:“無功不受祿,以後再說。”
五個人出了學齋,他見沒有其他人來,便問:“就我們?還有人呢?”
蹴鞠除非無門的白打,不管單門還是雙門都要雙數的參與者才行。
林遠山說:“我叫了柳二哥,不過他吃飯吃得慢,這會兒可能才從食舍出來。”
話音落,便見遊廊上一人走來。
東升的暖陽滑過屋檐,給那人半身輪廓勾勒出一層金邊,一張俊臉顯露在朝陽裡,神色卻并不好看。
人走近了,劈頭就是一句:“你怎地叫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