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兒呆呆地擡起頭,小臉哭得皺成了一團,手指摳着泥巴不自覺地往後縮。
賀靈朝下馬的瞬間便反應過來這孩子可能是被自己吓到了。
走到小女孩跟前就兩步,賀靈朝摘下面具,擡手遮住左臉上的疤痕,半蹲着露出一抹溫和的笑容。
“别怕。”
刻意放輕的聲音帶着安撫的意味,小女孩睜大眼睛。
五六歲的年紀總是天真而無畏,好奇心與眼淚一樣多。她止住哭聲,沾了灰的五官舒展開,抽噎着看賀靈朝,黑漆漆的眸子被淚水洗過,如琉璃一般透亮。
後者也仔細看她,腦子裡閃過護城河邊鞠城外茶水攤的一把瘦骨頭,以及那個被陸雙樓吓哭抱着爺爺大腿不放的孩子。
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
賀靈朝向小女孩伸出手,半拉半抱地幫着她站起來。
“說、說好要捉鬼,我躲起來了,”女孩傍着對方的手臂打了個嗝兒,仿佛有了依靠一般,滿腔委屈都要倒個幹淨,“結果他們都、都不見了……”
她哭久了嗓子有些啞,但又忍不住想掉金豆豆,“我找不到他們。”
“你藏得太好,是他們找不到你。”賀靈朝替她撇去頭發上的草屑浮灰,“别哭,你是赢家。”
“我赢了嗎?”她用衣袖抹去一臉的眼淚鼻涕,“可是我不想赢了,我想回家,爺爺肯定在找我了。”
“你家在哪兒?”
小女孩兒愣了愣,四下張望,倏地指了個方向,“是爺爺煮飯的煙!”
賀靈朝随之望去,遠處山麓間,有一縷炊煙袅袅,若隐若現。
短短一眼掃回,小丫頭已經邁開小短腿向着炊煙的方向跑去。
就在那一刹,利箭破空的尖嘯傳來。
“趴下!”賀靈朝喊出聲的同時,人就撲了出去,蓋住小女孩在地上一滾,兩支鐵箭擦過衣擺沒入地面一指節。
咬牙側頭,已能看見後方屈起躍直的馬蹄。
追上來了。
卷日月跑到兩人跟前,短促地嘶鳴一聲。
賀靈朝拉住馬镫借力,攬着小女孩彈起,撤手再往馬鞍上一拍,立時旋身坐上馬背。
小女孩腦袋發懵,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怎麼頃刻間就從地上到了天上。
她無意識地重複了兩遍“爺爺在找我”,然後猛地尖叫:“哥哥!我要回家!”
哥哥——
聽到這兩個字的瞬間,他腦子一片空白,差點把抱在懷裡的小孩兒扔出去。然後在下一息清醒,反手拔刀側身回頭。
握刀的手掌心傳來細密如蟻噬的疼痛,想來是剛才撲地時情急之下以手撐地锉出的傷口。
他毫不遲疑更加用力地握緊刀柄,砍落幾支追來的利箭。
“恰!”
夕照鋪陳,卷日月如奔流的墨,煙霞随它一起湧動,賀今行大紅的騎裝比周遭所有的顔色都要濃。
他把缰繩繞着小女孩的腰腹環了一圈,然後遞了一截給她的小手,輕聲說:“等會兒就送你回家。”
小女孩仍是懵懂。她竭力仰着腦袋,卻看不到對方的面容,半晌才垂下酸澀的脖頸,眨巴眨巴眼,雙手緊緊攥住了那截粗糙的繩子。
幾個漢子拽着缰繩不斷呼喝,還是隻能眼睜睜地看着棗紅馬距離他們越來越遠。
“她的馬太好了!”
“頭兒!追不上啊!”
領頭的男人将長弓挂在肩上,額上青筋凸起,“抄小路攔。”
兩匹黑馬立刻分流,馳向山道。
倦鳥盤旋天邊,巨日漸墜虞淵。
卷日月一刻不停地狂奔。
“飛咯!”小丫頭張開雙臂,哭啞了的嗓子帶出幾分生脆來。
長風呼嘯,氣溫漸漸降低,賀今行把半張面具扣在她臉上,“冷就靠着我些!”
小女孩兒聽話地收回手縮成一團,面具罩了大半張臉和一隻眼睛,她也不動,隻小聲地叫:“哥哥,等那些壞人追不上了,你就讓我回家好不好。”
“好!”賀今行本擔心這孩子會哭鬧,卻沒想适應力如此強,且直覺如此敏銳。
不能小看小孩子啊。
刻着“遙陵”的石碑出現在地平線上,他精神一振。
幾隻鳥雀呼啦啦自一側山林子裡飛起。
賀今行看過去,兩匹黑馬自山路殺出,速度恰好能截住自己。
“趴下,抱着馬脖子,抓緊。”他松了缰繩,雙手握刀,壓低身體。
小女孩趕忙照做,整個上半身都貼着馬兒,雙手抓緊了鬃毛,有些害怕又有些緊張地閉上眼睛。
三匹馬不過片刻便交彙。
汗血馬奔勢迅猛,直接撞上一匹黑馬,馬上漢子大刀還未落下,就被賀今行自下而上的一刀斷成兩半,順勢切了喉嚨。
漢子鼓着雙眼仰倒,卷日月心有靈犀橫身調頭,一蓬熱血全噴灑在主人肩背上。
“老四!”另一條漢子眼看着同伴滾落馬蹄間,立刻紅了眼,驅趕受驚的馬匹遠離。
奔出十來步,賀今行控馬再回頭。
四目對上的一霎,雙方再度相沖。
那漢子揮起大臂,卻是虛晃一刀,俯身砍向馬蹄。
賀今行立刻拽緊缰繩,卷日月高高揚起前蹄,躲過那一刀。而後他的長刀劈下,漢子亦舉刀格擋。
他收刀的同時卷日月後退兩步。他一按馬背躍起,腳尖點上馬鞍,雙手舉刀猛撲向對方。
漢子閃躲不及,半條手臂飛出。賀今行踩着他的馬頭,一刀穿胸。
驚馬發狂亂蹿。漢子仆地。他跟着落地,拔出刀,帶起一蓬血花,才站直了喘口氣。
“想傷我的馬,得先殺了我。”
賀今行走向自己的馬,忽地向後仰倒,擡手抓住一支擦着風襲來的冷箭,再倏地彈回,目光射向來路。
兩匹黑馬裹挾着夜色殺來。
為首男人取箭搭弓,頃刻間又是兩箭射出,目标直指汗血馬。
卷日月向他跑來。賀今行捕捉到箭來,瞳孔放大,猛地将手裡長刀擲出,貼着甩起的馬尾而過,碰落箭矢。
男人再次拉開弓弦。
賀今行一掌拍在馬屁股上,“跑!”然後将先時截住的那支鐵箭甩回。
黑馬眨眼而至,被打斷張弓的男人直接扔了弓箭,拔刀揮下。他就地一滾避開。
卷日月頭也不回地踏過遙陵界碑。小女孩回望,隻見山巒與河流黑魆魆的輪廓。
賀今行撿起自己的刀,刀上鮮血混泥土。他兩手握着纏了布條的刀柄,掌心汗濕,高度警覺着前後兩騎。
頭領在前,另一漢子在後。兩人兩馬呈橢圓緩慢移動,将他圈在原地。
“郡主好身手。”頭領緊緊盯着他的刀,“但你赢不了我。束手就擒,我不追究你殺了我兩個兄弟。”
“是嗎。”賀今行跟着轉動腳尖。月色淡薄,夜幕厚重,他的神色模糊不清,聲音卻柔和無比,“我們無怨無仇。”
“你想問為什麼要來劫殺你?”頭領笑了,“也不是不能告訴你,不過……”
他的笑意凝固了。
待頭領與手下位置互換的刹那,賀今行突然轉身暴起,如一隻敏捷而兇猛的獵豹一般,瞬息間便射到手下的黑馬跟前。
漢中馬高大。漢子舉刀來砍,他一矮身自馬肚子下穿過,抓住馬上人的小腿,咬牙爆發出巨大的力氣将人扯下來,再反手一刀楔進對方喉嚨。
離頭領話落不過兩呼吸,賀今行已襲殺成功坐在馬背上。他空着手,雙臂劇烈顫抖,五指痙攣,一身氣力幾乎被抽幹。
但他不能軟倒,狠狠咬住下唇片刻,很輕很輕地說:“我殺你們,會難過。”
頭領面沉如水,陰森森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空氣突然安靜,山野窸窸窣窣的蟲鳴清晰起來。
賀今行盯着對方,慢慢呼出一口氣,不着痕迹地拉起缰繩。
跑!
兩匹黑馬同時撒開蹄子疾馳,路過界碑,穿過石砌牌樓。
頭領追上來,馬匹并駕齊驅,馬上人一觸即動手。一寸長,一寸強。賀今行沒有兵器在手,與對方相拼頗為吃力。
不過幾息,頭領長刀斜掃,他難以閃避,滾落下馬,背後肩胛骨傳來劇痛。
賀今行悶哼一聲,咽下湧上喉頭的血。順勢一滾起身狂奔。
面前就是石闆橋,對岸千盞燈火閃耀,與嘈雜人聲一起映亮黍水。
頭領也棄了馬,一路跟入人流,拐進巷子,攀上屋檐。
月明星子稀,兩人在房頂上以拳腳搏殺。肉/體和骨頭相撞的悶聲不斷響起,密集如雨點。賀今行不斷後退,躲過一拳,卻被當胸一腳踹翻,順着懸山頂的一面滾下去。
他抓着一片瓦,身體懸在半空,看見檐下窗扇半開,然後松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