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柚很喜歡,她總是像盤核桃一樣盤它。她說,這顆頭後腦勺很圓,很漂亮,白老師的後顱骨就是這樣漂亮。
池柚還給這顆頭起了名字。
——她叫它“埃爾蒙特·翠花”。
池秋婉見池柚在出神,于是伸手拈起翠花頭頂那稀疏的幾縷頭發,将幹屍頭放到桌上,說:“小柚子,走啦。”
池柚回過神,忽然想起了什麼,說:“我再給旺财加點水和糧就走。”
池秋婉:“我已剛剛加了,它已經吃過了。”
“那、我們走吧。”
池柚起身前,又戀戀不舍摸了摸頭顱的後腦,如一個尋常女孩子溫柔地撫摸寵物小狗般。
母女二人收拾妥當後出門。
已是夜晚,天空下起雨來。
下樓走了一段時間後,空中氣流驟然猛卷,風雨橫吹。
眼見雨傘已經遮擋不住,池秋婉忙帶着池柚找到街邊最近的一家便利店,在屋檐下避雨。
這雨勢來得猛,去得也快。
約摸十多分鐘後,雨絲又變得細疏垂直了。擱淺在檐下的行人們撐起傘,回歸到川流不息的路,泅渡向各自的目的地海。
池柚正要撐起自己的傘時,忽聽旁邊便利店的門打開。
她忽然就有一種很強烈的預感,莫名的,沒有由來的,讓她渾身一顫。
她僵硬地回過一點頭。
果然。
正如預感。
開門的,是白鹭洲。
晚間的車流引擎聲與鳴笛聲潺潺淌過耳畔,空氣裡是柏油馬路被雨淋濕後的微微土腥味。在便利店的門打開的瞬間,門内的咖啡香氣與關東煮的香氣飄出。
白鹭洲走出來,身上好似還多沾了一絲烤面包的清甜。
她正拎着一袋面包,卡在塑料袋提手中的手指戴了一枚翡翠戒指,空山新雨般,将一抹頹林與山風箍于那處。
白鹭洲的另一隻手上還握着亮屏的手機,是和某個人的聊天界面。從打眼看到的幾個字眼中可知,她是應那人的請求來這裡買面包的。
指縫裡隐約露出那人的備注,什麼“姨奶奶”。
蓦地,池柚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便利店的玻璃牆是單向玻璃。所以她站這裡十幾分鐘都沒發現店裡都有什麼人。
那白鹭洲在裡面,有沒有看見她呢?
如果看見了,是看了一眼就移開目光,還是也注視了她一小會兒?
這些想法一瞬湧出,席卷大腦。可又不及細想,她的身體就立即下意識地靠向了旁邊的母親,小聲急急地說:“我們快走。”
她既然決定了不去打擾對方,那就要言行如一。
然而池秋婉應聲回頭,卻剛好看見了白鹭洲。
池秋婉很是驚喜,脫口而出:
“白老師!”
白鹭洲擡起眼,微微一笑,也打招呼:“池女士,您好。”
池秋婉走上前寒暄:“好久沒見您了,一切都好嗎?”
白鹭洲:“都好,您家裡怎麼樣?”
池秋婉:“就跟以前一樣。我一直念叨着什麼時候請您吃個飯,您教小柚子的時候都沒好好請過您,我一直都惦記着。”
白鹭洲:“您客氣了。”
池秋婉:“哎,這叫什麼客氣。您為她做了那麼多,更别說那個暑假,她退學後一直在家我都快急死了,要不是您願意上門來親自教她,她恐怕沒有那麼容易……”
聽着母親唠叨起陳年舊事,池柚選擇性地關上耳朵,尴尬地裝作去看街上的車。
黑夜裡,濕潤的地面倒映着斑駁迷離的城市彩光。
廣告燈牌的蝦子紅,鹦哥綠,面上又被路燈敷上幾縷散開的黃,雞油似的漾晃。
車影飛馳而過,五光十色便短暫地破碎一秒,再一秒,它們又瘋狂地長回原樣,仿佛覆着薄薄一層可無限再生的血肉。
隻要這雨不停,水不去,倒影的再生就是無休的。
池柚隻看積水,不敢去看白鹭洲。
她也搞不明白此刻自己心底這無端的恐懼。
是啊。
竟是恐懼。
……真奇怪。
明明那是最朝思暮想的人,明明站在了離自己這麼近的地方,可她卻在深深地害怕着什麼。
聊了有一會兒,池秋婉道:“白老師應該還有事忙吧?我就不拖着您了,咱們改天微信聯系。”
白鹭洲點頭:“好,有事您随時聯系我。”
“行,白老師慢走。”池秋婉禮貌地道别。
池柚埋着頭,全程一言不發。
“再見。”
白鹭洲說完,打開傘,走下台階。
在白鹭洲終于背對過去時,池柚才敢擡起一點頭,怯怯地偷看了一眼。
三級台階走完,白鹭洲卻忽然一停,又緩緩轉過身來。
池柚連忙别開目光。
夜風拂過,吹起一片青黑發尾。
“池柚。”
白鹭洲的目光淡淡地落在了池柚的身上。
“你不和我說再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