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玉念生頭一次沒有先問過父親的意見再行事。
為數不多的理智提醒他,作為聆川未來的少城主,他理應對這座毫無預兆出現的建築保持警惕。
這廟宇分明在聆川最繁華的地帶,卻少有人發覺它的存在,除了那老人,白日裡竟無人進來看一眼。
玉念生來的時候,這座建築在某些角度下看近乎無形無迹。
他呆呆地看着視野裡威嚴肅穆的神像,身體遵循潛意識一步步踏進去,像那老人一樣跪在蒲團前。
接觸到蒲團的那一瞬間他神志清明,腦海裡多出一段信息,他渾身一抖,端端正正對着神像拜了又拜。
他拜了三拜,從百寶袋中掏出一方絲帛,用最大的力氣咬開手指,用鮮血在絲帛下一筆一劃寫下一個人的籍貫姓名與生卒年月——
【聆川儀夢遙,生于永嘉二年,卒于永嘉三十三年。】
按照蒲團的指引燒去絲帛,玉念生淚流滿面:
“城隍大人,若您當真掌管陰司,還望您施展神通,讓念生得見亡母一面,知她魂靈是否安好。”
這世間妖精志怪衆多,唯無神靈垂憐。隻要這陰司城隍能讓他再見親人,他情肯付出現有的一切。
在這一刻,他忘卻所有考量,對着神像虔誠祈禱。
三炷香已燃盡。
白日無事發生。
玉念生跪了很久,殿内吹來一陣清風,将跪到膝蓋僵硬的青年托起來。
他似有所感,猛地擡頭,對上神像那棱角分明的面孔。
那神像好似在看他。
玉念生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出城隍廟大門,行至庭中忽有所感,回首看日光下有些模糊的飛檐翹角。
廊柱上有一副對聯。
“禍福分明此地難通線索,善惡立判須知天道無私。”*
他喃喃念出聲,又見匾額橫批“威靈顯赫”四字。
來時有些模糊的城隍廟漸漸凝實,就像他心裡逐漸加大的希望。
下午本是安排帶虹霜與雲裡蘭在主城逛逛的。
玉念生迎着廟外日光,思索着自己要不要現在就回去休憩。萬一城隍即刻顯靈,他錯過了怎麼辦?
玉念生匆匆忙忙趕回去。
不久,早上離開的老人帶着十七八個人進來。他們衣衫簡樸,除了老人以外,面上都有些惴惴不安。
“何老伯,咱們就這麼進來,會不會冒犯神官?”
“我可還記得,巷尾的張娘子兩口子家的娃,就是路過了仙人身邊,不知怎的冒犯了仙人,現在還沒醒呢。”
“城隍爺要是仙官,那就是管仙人的大仙,咱什麼都不知道,萬一犯了忌諱怎麼辦?”
何老伯搖搖頭:“城隍爺可不小心眼,你們拜拜就知道了。”
他帶來的人們将信将疑,最終咬着牙,輪流着跪在了蒲團上。
……
在一些仙門人士眼裡,自己踏上修行之途,引靈氣洗刷身體,從此就脫離凡塵,有望成就仙途大道。而凡人命如蜉蝣,朝生暮死,才會奢望世間有陰司報應。
日夜交替之時,城隍廟大殿裡,陰官神像頭戴的五雲通天冠閃過華光。
神像洞天中長挂長明燈,燃燒的火光照亮内室。
内室設有十九面屏風,屏風上繪制着十八重地獄與亡魂轉生流程,并不陰暗,反有些浩然正氣。
黑面紅袍的城隍端坐在書桌前,執筆簽下今日最後一張托夢牒。
落筆之後,墨迹未幹,一指高的紙人就搬起托夢牒,輕巧消失在原地。
硯台上坐着的硯小吏殷勤地接過神官放下的筆,鬼燈搖曳,烏漆麻黑的小人近乎融化在墨汁裡。
神官垂眸,瞧見右手上方已然簽好的一疊鬼國路引,好似在等待着什麼。
不久,虛空隐有播報聲響起。
城隍擡手,掌心浮現一隻銅制鈴铛。鈴铛輕搖,便有冥府樂聲渺遠。
十六個小頰赤肩、紗帽寬袍的人手挽手連成一片出現,齊聲唱道:
“拜見城隍!”
陰官:“爾等即刻為本官座下夜遊神,自今夜起行此地巡夜之職,若有鬼靈作亂人間,本官允爾等便宜行事。”
“吾等領命!”
十六位黑衣夜遊神接連從神像洞天中躍出,城隍廟大殿前早齊齊停了十六匹黑馬,馬鞍上挂一盞燈。
夜遊神跨上黑馬,手提藍火陰燈,便往四面八方去巡遊。
城隍司掌本地亡靈運轉,同樣也有守護城池、護佑百姓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