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來不及想他怎麼能直呼先生名諱,便被他問起葉栖蓦然變得陰冷的眸色所震,結巴道:“禀二殿下,不……不知,城快要破時,先生便命我等立即趕回王府,但我等行至一半便見遠處火光乍起,亂作一團。”
“那時先生尚在與衆将死守城池。”他哽咽道:“此刻怕是……已遭不測。”
似破空劃過的夜光,穆懷禦霎時間被雷劈中,四肢麻痛,腦袋也跟着空白了半晌。
随後幾人便見他以非人速度沖出王府,卻是與他們要撤離的反方向而去。
幾人忙不疊往前追,大喊道:“不可!不可啊二殿下!”
“先生之命是要送三位殿下去往石将軍之處!二殿下,二殿下!”
回應他們的隻有穆懷禦眨眼間鑽入四下奔逃,宛如洪流哭喊着紛紛往京城内湧入百姓中消失不見的身影。
熙熙攘攘之間,隻有他一人不顧死活,悶頭朝着城門的方向奔跑,在一衆百姓間分外紮眼。
有些人被他匆忙間撞到罵他是被吓傻了,還有幾個背着包袱的老者看他是一個半大孩子,好心攔道:“别往那邊跑了,城門破了,快跟着我們往後方逃命去。”
可穆懷禦什麼都聽不見,他的手腳随着一定要找到葉栖的潛意識在行動,眼前浮現的隻有葉栖白日離開時如身負重山決然的背影。
他明明說過,他會回來。
越靠近城門的地方越混亂,街上随處可見入城以後的操刀輕騎肆意砍殺百姓。
李圖圖在城破的那刻便興奮高呼道:“屠城!一個都不能放過!”
其部下得令更是無所顧忌,一排排騎兵潮湧般踢馬飛馳,沿途有目的的撞擊恐慌奔逃的百姓,他們被卷入敵軍的鐵蹄之下,爬不起來也無處可逃,隻能無助地慘聲叫着生生被踩踏成肉泥,不見人樣。
可敵軍仍沒有玩夠,他們拉起弓,像對待狩獵場裡的獵物,追逐射殺,城内行動不靈活的老者似孩童般嚎哭跪地磕頭求饒,大多仍慘死于他們的嬉笑取樂之下。
他們之中甚有專愛以搶奪婦人手中幾歲的孩童,刺在刀尖之上耍玩為樂趣,或擄走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就地撕扯衣裙行□□之事。
城中百姓财物被大肆掠奪,慘死者數不勝數,昔日繁華京都如今成了活生生的火海煉獄,遍布血腥與殺伐,徹底毀滅于自身糜爛與敵軍的入侵。
福子就在這一片血海之中捕捉到了穆懷禦飛快竄過的身影,眼看着他鑽入巷口再往前轉一個彎便要正面撞上繼續深入京城的敵軍。
他根本來不及出聲阻攔,便拐彎堵在巷尾,硬生生擋住了穆懷禦一往無前的身體,險些被撞出一口老血,才将他推進巷子深處躲藏起來。
敵軍馬蹄哒哒似催命符響在他們耳側,直到聲音遠去以後,福子才敢捂着即将跳出胸膛的心,小聲怨道:“你瘋了嗎,不要命了?為何不跟着王府的人走,你還要給先生添什麼亂。”
穆懷禦轉目盯着他,眼睛總算有了确切的焦點,嘴裡卻隻會重複問着一句話,“葉長甫呢,他在哪。”
那個在福子印象中整日不是懶散趴在栖遲院床榻之上,面上挂着不容靠近的兇殘,就是跟身上沒長腿似的黏着先生不放,不谙世事的野獸,而今眼裡竟也充滿了對人世的不安。
他忽而想起先生傳喚他去時,先生正孤身看着破碎城門前堆積的腐屍,鼻腔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歎息。
“是日月逝矣,歲不我與。”
這句扒開堅硬外殼而露出血淋淋皮肉百感交集的話,放在當今時局也算貼切,但倒不怎麼像會是他能冒出的多愁善感,還未在心間輾轉半圈,葉栖的眼前便不合時宜浮現穆懷禦那張憋屈的臉。
哪怕耍着小孩子脾氣,也得亦步亦趨在他眼前晃悠,表達着他的不滿。
那副直白地如同不慎摔髒了衣服,都得特意追到他面前讓他知曉的撒嬌模樣,讓葉栖眼裡帶了些對他遲遲長不大的無奈。
走時倉促也未曾回頭看他一眼,再見不知還要和他置氣幾日。
然這點松泛的思緒,卻也随着福子的到來恍若雲煙般轉瞬即逝。
葉栖再被鐵甲撐持起身體,變成了三軍牢固的後盾,和他交待道。
“狸兒脾氣倔強,若知曉我還在留守城門,必定不會随派去的侍衛一同撤走,你尋到他,便言我讓他不要胡鬧,不要亂跑,隻要聽話便能找到我。”
福子原本以為先生終于嫌了穆懷禦的煩,現今看到穆懷禦因先生提心在口,才知先生口中的不讓他胡鬧,不是真的怕他不聽話,而是互相挂念。
大抵像他小時候每次看望完母親離開時,一年比一年在他面前矮小的母親總讓他不要惹主子生氣,要謹小慎微,不是讓他忍委屈,而是擔憂他一人在外受欺負。
他能體會到這種亂世之中相隔甚遠卻相互挂念的的深切情感,照實将先生的原話傳達,再勉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