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夢無一例外,是明知道該去的地方是何處,卻隻能被困在原地,一刻不停的撞擊鐵門如何都出不去的急迫。
這裡大多下獄的大夏百姓,被關押一月不到便被牢中分不清白天黑夜,無盡的黑暗,無望活着出去籠罩的巨大絕望折磨,瘋的瘋,病死的病死,甚至撞牆自戕,早就耗盡心力。
唯有他衣衫破爛不堪,一雙黑瞳還算清明。
他隻是一個半大少年,卻有許多壯年男子都不曾有的堅定心力,令負責看管的獄卒從他身上感到一次比一次的訝異,不知他要去尋的到底是何人,于他而言又有何等重要。
兩位獄卒此次出征大夏是第一次上戰場,也是塞了不少銀兩被伍長多加照拂,才勉強活了下來,一路奔殺過來,應早已對戰場上的屍體麻木不仁,但還是做不到對鮮活生命的漠視。
此刻看着聽到兩人談話着急張唇連氣音都沒發出的穆懷禦,矮胖獄卒想起了尚在家中年紀相似的弟弟妹妹,他有些于心不忍。
對比同樣關押大夏百姓的其他诏獄,故意欺騙他們互相食用被煮熟的同類,再加以說明的李國士卒,他們算得上夠良心。
矮胖獄卒把桌上他們還沒吃完的羊肉,放到牢門前,搖搖頭走道:“吃吧,可别怪我們,要怪就怪你們國家太弱,怪李國太不是人。”
還透溫的羊肉香氣穿過牢門飄入穆懷禦的鼻間,他數月都沒怎麼好好進過食的身體一動未動,腦間全然回旋着兩人說的,船隻沉沒,無人生還。
他沒哭,從入獄以來再痛苦再無望都沒掉過一滴眼淚,如今也隻是擡起髒乎乎的臉看着眼前的破碗,一點點用前肢爬着往前挪,再伸出不自覺痙攣的手臂拿起那小塊羊肉。
他就那麼趴在爛草地上将羊肉囫囵塞入嘴裡,木然地咀嚼,艱難地吞咽,哪怕胃部猛沾葷腥幾欲嘔吐也強逼着自己咽下去,姿态與餓了很久的流民乞丐無異。
他不相信葉栖會死,他定要活着出去找到他。
穆懷禦咽下最後一口肉,費力撐起手臂,将僵硬的身體倚靠在牢門前,仰面喘着綿長的呼吸,他以這個借力的姿勢等待了很久。
大概是他過于強烈的求生,真的讓他撐到了李國藩王入京實行統治大赦天下的那一天。
兩位負責看管的獄卒并沒趁機趕盡殺絕,好心将他從後門放走,道:“走吧,去找你的家人,記得别走大路,一旦被李國士兵抓到他們可不會放過你。”
兩人還指望他能有點階下囚被釋放的自覺感激,誰知他拖着走不快的腿,頭也不回地消失在眼前。
穆懷禦不記得從他入獄到出獄之間到底過了多少時日,他隻時刻記着一個時辰之内,也已在踏出牢獄的那刻盡力趕去秦楊水路。
他抱着不切實際的幻想,不死心地幻想這天仍是葉栖離開的那一日,可他片刻不敢延誤的趕到,看着面前空曠别說停留一隻船,連人都沒有一個的水面。
一時間地闊天長,他不知何去何從。
他一路的急切恍如掩耳盜鈴的笑談,是他來遲了。
穆懷禦手指揪着身側破爛的衣服,他明知這早就什麼都沒了,不論船隻沉沒沉沒,他在被抓的那日就與他錯過了,他早該知道的。
他雙目惘然看着這片水面,鼻尖嗅了又嗅,随即邁開腳踩着河邊的濕泥蹚下水,用深秋變涼的河水不停地拍打着臉,試圖降下久纏的病溫再次嗅聞。
定是他還在生病的嗅覺不靈,他分明能嗅到葉栖的氣味才對。
即便将裡裡外外都用冰水洗了好幾遍,再站起來,翻來覆去嗅聞,穆懷禦想像以往那般嗅着葉長甫的氣味便能尋着找到他。
終究是無濟于事,過了太久了,他的氣味早就散了。
清楚意識到他現今做什麼都不可能找到葉長甫了時,穆懷禦憋不住喉頭的哽噎,隻發出簡短的哼聲他便緊抓着手把臉埋入水中,再起來時狠狠用手背擦紅了眼角。
随後他咬着牙從河水中走出,跟個被遺棄的小孩蹲坐在水路邊,哪也不肯去了。
在這無處可去的時候,他忽而想回西南了,想母親,想南下回到狼群。
不若他真的回去好了,回到遼闊無拘無束的西南草原,再做回那個整日憑着本能捕獵、食用生肉、懼火,遠離人這種東西的野生狼崽好了。
他也不會再擁有人這麼複雜的情感,感受到痛苦、失措、牽挂、思念以及沉重到他還不能分辨的情緒。
可他認認真真在水路邊坐了一整夜,每當想抛下,真的做個葉栖口中笑罵的了無牽挂的白眼狼時,腦袋裡想的卻全是栖遲院與葉栖在一起的記憶。
他該怎麼才能忘記這些事,又是一個他不能解決的難題。
這些太過無措而一時間心不由主的念頭很快便被穆懷禦徹底打消,他還是想去找他,不管葉長甫身在何處,隻要他還在活着,刀山火海,虎窟龍潭,哪他都肯去。
但穆懷禦對這個葉栖不在身邊的天地沒有實感,這裡對他而言太大又太陌生。
三年前葉栖強行把穆懷禦從恭州帶回京都的路線,時隔太久他已記不清楚,又實在想不到确切的辦法,該去什麼地方才能找到他,他隻能憑着當時在馬車内一心反抗葉栖想伺機逃走記下的模糊方向,跟從直覺往着南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