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中隻剩他一人的縣令驚懼地腿下一軟,跌趴在地上再逃不掉。
他淚流滿面看着一步步走到面前,殺紅了眼,早失人性,隻是一個要奪取性命以換功績的閻羅。
“饒命,壯士饒命!我原也是大夏百姓,一家老小全被宋國挾持,守城是無奈之舉,不然就要殺我全家,看在同為父母生養的份上,繞我……”
縣令話未說完,喉嚨咕噜一聲響,渾身痛苦戰栗倒地。
穆懷禦雙目被噴湧而出的溫血染紅,他熟視無睹,如迅速熟悉宰割豬肉的屠夫,刺刀沿着他喉嚨的軟骨方向,不帶任何的悲憫切割下他的首級綁在腰側。
“首登之功,斬将奪旗,能斬殺的甲士人頭系數帶回,夠你一次跨三級。”
穆懷禦耳邊響起臨行之際袁田說過的話,恢複片刻的清明。
他擡起眼皮看着血染成的一片天,腦中時刻想着要完成的一根弦崩斷,痛覺與神志争前恐後鑽入五髒六腑,沖撞着他的腦海,随後天地倒轉,他雙目一翻昏了過去。
“身着三層重甲,深入敵軍腹地,仍能聲色不動,斬将奪旗,一人帶回甲兵首級共計十二人!此番他可真是一戰成名了。”
帳外蕭陽喜笑顔開,拍着方術的肩側,“參軍事果然眼神毒辣,依你之前所言,他的确是個難得一見的好苗子,年紀雖小卻已突顯猛虎悍将之态,值得我蕭家大營着重栽培。”
聲音傳到帳内,王别章鐵二人正貼身照顧着還昏厥沒醒的穆懷禦。
仿佛這次上了戰場厮殺立下大功的是他二人,兩人相視一笑,仰着下巴像是達成了某種默契,一臉神氣地相互嘀嘀咕咕起來。
“甲兵絕不止十二個首級,聽後軍的兄弟說,攻入城門花了足足兩刻鐘才找到昏厥的他,都不知道那群就等着在戰場上論功封爵的蕭家鬣狗崽子們趁那兩刻偷摸搶走了多少首級,不然今兒這不得再往上加封好幾級?”
亂世辎重有限,兩軍對陣,甲胄從來都是狼多肉少,能被選上出陣對敵身着甲胄的先鋒甲兵,不管武藝高不高超,好歹是帶個殼的蝸牛,關鍵時刻不僅跑得快,而且有甲胄的保護腦袋一向不好砍殺。
或後或先的徒兵就沒那麼幸運了,他們對比甲兵就是個倒黴的蛞蝓,腦袋不值錢,全靠血肉之軀抵擋,活下來盡看天意,還要被拿來當甲兵亂中撤退的‘活盾牌’。
這時要在亂成一團的徒兵中,找到相對較少的甲兵,絕非易事,所以軍制“隻要斬一個甲兵首級,便可賞爵一級、田一頃、宅一處,仆一個。”更是難得。
他們看見昏倒的穆懷禦身上綁滿了能直接兌軍功的人頭,不得不要命的争相搶奪。
“就是,一首登二斬旗,這三……想都不用想都知曉縣令首級必是小虎兄弟所殺,冒領争功是死罪,他們心知肚明自然不敢去搶縣令首級,隻能偷偷摸摸拽走幾個數不着的,一群沒種的東西。”
王别說着,神情激動起來,活像是這次他上了戰場自己的功勞被冒然搶奪,朝着地上啐了一口。
剛給穆懷禦換好傷藥的軍醫,聽見動靜拿起藥箱,看向了坐在床邊滿面挂着嘴臉兩字的兩人,提醒道:“病患需要靜養,他剛換好傷藥不用人在旁照料,你二人可以先行退去,别在這打擾他休息。”
肋骨斷裂七根,肺部損傷嚴重,肝脾兩髒腑皆受到不同程度的挫傷,還不算身上所受外傷,昏迷了足足五日,米湯都喂不進去……
一戰雖成名,卻也讓他鬼門關走了一遭,折去大半條命,才換回将軍的一句加官進爵。
他确實需要靜養,但王别兩人借他養傷照料之名還是第一次進了這般舒适的獨個營帳,還沒待夠,怎麼都賴着不想走。
見軍醫提着藥箱眼神催他倆離開,二人隻能不情不願站起來,還沒走兩步,章鐵就先聽見了床榻上手指摩擦的沙沙聲,
他回頭看見了穆懷禦艱難動彈手指,擰着眉頭,抖動的睫毛,掙紮欲醒。
“醒了!小虎兄弟醒了!”
王别撲到桌前端茶倒水,送到床邊谄媚笑道:“醒了就更需要精心照顧,怎麼會不需要我二人,誰人不知小虎兄弟同我倆都是一個帳子出來的好哥們!”
章鐵站在床邊顯得粗笨了一些,兩手擡起想扶起穆懷禦喝口水,又想起來他身上斷的都不知道還有幾處好的,動都不能動哪裡敢扶。
生怕他哪個不小心,他這營中紅人身上的哪個地方再被他折騰散架了。
穆懷禦耳朵裡不斷響着似茶隼長鳴的尖銳聲音,他被吵得睜開蒙着一層深霧的眼睛,轉頭看向來源處,視線模糊半天定不到一處,卻将那打開帳門背光投在地上的人影看成了葉栖,瞬間萬般委屈湧上心尖。
還以為是回到了他腿上中箭葉栖守着的那一夜,本能想開口叫他,但他費力張開的嗓子全然被血糊着,難以發聲。
師父半天沒喊出口,終于看清了走近的兩人是誰,才恍然想起守着他的人早已不在身邊。
蕭陽見他表情眨眼之間一起又一伏,完全讓人摸不着頭腦,隻當他是病痛難忍,拿着他用大半條命争來的軍功,笑着慰藉他。
“王小虎,幹得好!今番首登,破城門,斷旗,斬縣令,你功不可沒!本将已傳信與西南總軍,特封你為不更,賞田四頃、宅四處、仆四人,當任百夫長!”
他叉着腰,銅鑼般的大嗓門在帳内一吆喝,喊得剛朝蕭陽躬身行完禮的王别兩人都還沒想明白不更是哪個爵位,就先為之一振!
待兩人幹杵在那想了半天爵位制表,數到了第四爵級為不更後,頓時驚得相互看了一眼。
他此戰不僅一躍四級,還能免除輪流服役,這不是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那是什麼。
俗話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穆懷禦封爵,他倆怎麼說也能跟着分杯羹,光這一杯足夠王别大喜若狂,那得了如此大功的穆懷禦,不說垂死病中驚坐起,怎麼着臉上也該擠出點喜不自勝的笑。
王别特意扭頭看隻能平躺的穆懷禦,豈料他醒了跟沒醒一樣,還是沉眠時那張病恹恹又面無表情的模樣。
要實在找出些不同,隻有眼底多帶着了些難掩的落寞病灰。
他太不會察言觀色,連蕭陽将軍親自前來看望,都不曾學着軍中老油條稍稍起身拜謝,哪怕撐起上半身隻做個樣子。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不是和軍功有仇,就是和蕭将軍不和。
但如今可沒王别章鐵插嘴的份,兩人隻能默默替他冒着虛汗。
等了半晌,連句話都沒等到一句的蕭陽隻覺被下了面子,他背手走到床榻邊,神色說不上有多好看。
一片寂靜之中,方術見軍醫欲言又止,意識到穆懷禦的耳朵遠處根本聽不清楚他人言語,且他搏命所念并非真的是軍功。
他上前貼近他的耳朵,慢問道:“你想要的是什麼,不妨說出來給将軍聽聽,他能做到定然會滿足你。”
“姚……稚。”穆懷禦唇邊溢出喉中的血沫,辨識完耳邊的話,用盡力氣發出微弱又堅毅的聲音,“我想見姚,将軍。”
“可以。”
蕭陽說罷,他的眼神有了明顯的變化,能一眼看出他在開心,應當是期盼?
“多謝。”
穆懷禦說着,吃力撐手想要起身,便于他觀察姚稚嘴裡能說出幾句實話。
蕭陽趕忙擺手道:“你不必起來了,好好養傷吧。”
世人趨之若鹜的封賞沒看他當回事,見個姚稚卻看得這麼重要,本末倒置。
這個年歲的少年着實令人費解,蕭陽搖搖頭和方術走前吩咐:“來人,去把姚将軍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