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聞先前姚将軍言說過,你曾親眼所見葉栖身死,是被宋國一杯毒酒送走,這件事是真是假。”
姚稚得知和他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新任百夫長,剛醒就要見他,已覺蹊跷,現又入了穆懷禦所在的營帳,聽他話都說不利索,半天才把話說完整,仍要費力發問的卻是諸位官吏避諱之人,更覺奇怪。
他眯着眼睛審度着這張傷痕累累的臉,愈看愈覺得不安,似乎在何處見過。
他瞧着穆懷禦那雙漆黑似墨的眼睛,盯久了恍惚要被吸入深淵,他回想了一會忐忑不甯感越發擴大,忽而撫袖從木凳站起。
“本将瞧你是傷到了腦子,不知道什麼該問什麼不該問,蕭陽将軍早命軍中各部将不得私下談論,你不讀軍中手冊,還敢跑來亂問,是還未好就要去領罰嗎。”
姚稚不管他問這些有何居心,先擺出架子,給了他一個下馬威,“百夫長剛封上了爵位别還沒捂熱就給丢了,還是先養好傷,擇日再請本将前來探望吧。”
“不……不行,你不能,走。”
穆懷禦僅憑着一股惦念獨自走到今日,就是為探聽葉栖音訊,已是望梅千日,怎麼可能再等沒有确保的往後。
為阻攔姚稚去意,他五指猛地扒住床沿,真拿自己當成是銅打鐵鑄而成的人,半點不知斤兩,竟想徑直撐起身體下床榻,但人還沒起到一半,就先把針線縫合的傷口扯得崩了開來,汩汩鮮血順着手臂滴在床沿。
章鐵看他就像一頭不達目的不會罷休的倔驢,不懂回頭,并且無視傷口還在往下走。
他匆忙制止他的舉動,道:“小虎兄弟,何必急于一時,等你身體養好了什麼事都好說,你的傷不能再亂動了!”
但他就是一匹脫缰的野馬,誰的話都不放在心中,仍舊我行我素,小臂的血浸透外紗,隔着白布都能清晰看見脫線的血肉。
王别是沒見過像他這般倔的人,驚得連連去外面吆喝,“軍醫軍醫,快來包紮,他傷口崩壞了!”
生恐他還沒來得及雞犬升天,這家夥先把自己折騰沒了。
“你若執意要問,自今日起我便會默認你與葉栖有所牽扯,也或關系匪淺,你還要問嗎。”
旁人光是聽到葉栖兩個字不是痛誣醜诋,就是紛紛劃清界限,以免搭上這個反賊,獲牽連之罪。
姚稚看他倒是什麼都不怕,毫不猶豫就點了頭。
許是覺得他莽撞地過于愚笨,姚稚繞着木凳轉了半圈。
“是啊,葉栖命人打開内城門放敵軍入城,衆位将士在京都時親眼所見,我軍奉他之命先行撤離,前腳上了秦楊水路的船,後腳敵軍就随他而來圍攻行船,盡下死手,卻獨獨放過他一人性命,捉拿時李宋兩國當着外人明面說是将他關押下獄,卻遲遲不對外宣布處決,在我等身押大獄受盡折磨之時,不知他背地裡被李國視為功臣享受的又是何等神仙日子,好在蒼天有眼,讓他李宋鬧掰以後被一杯毒酒送往歸西,才安地下大夏衆将士亡魂。”
“他是無可争辯的叛國賊,而你,往後在本将眼中,敵友難辨。你還有何要問,不如一并問完了吧,今日是本将最後一次待你好臉。”
穆懷禦遲緩的呼吸,以便調動全身精力去仔細分辨他表露出的面部神情,須臾過後,他目色難得有了無措。
不知是姚稚語氣說得太真,還是他的身體過度虛弱,一時半刻無法判斷。
他有條有理問:“聽說京都守城之戰當日石将軍同在,他是否還活着,現在在哪。”
“無可奉告。”
姚稚走前似笑非笑留下一句模棱兩可的話。
壽光縣已盡入蕭家軍之手,西平昌也歸并西南軍,兩城成夾擊之勢将平原圍在其中。
穆懷禦跟着蕭家軍留守壽光縣,靜待西平昌發出合攻平原指令期間,把病傷養好了七八分,仍舊沒把姚稚的話琢磨出個所以然。
一日,他與剛能下床那日一樣随千夫長研習指揮戰術、帶兵統轄技巧,處理完百夫長所需事務……宅院外下人便傳來陳垚鳴上門拜見的聲音。
穆懷禦看着好久沒見的陳垚鳴,走進來對他弓了下手,語氣多了幾分客氣恭敬。
“參見百夫長,據聞百夫長想探聽石戰将軍的去向,我偶然得知石将軍正屯守沅州東幽郡,特來禀告。”
他養傷期間派出去好幾人都沒有打探到的消息,就這麼驟然送上門來。
穆懷禦審視着他,陳述道:“蕭家軍的人都不清楚,你是從哪裡得知。”
陳垚鳴遭他一問,神色露出難言的尴尬,在他沉水般凝視的眼下,垂首解釋道:“初到蕭家大營的那日,方參軍不知如何看出了我等提前撤出隊伍是因得知有敵來襲,問詢是誰告知,我們迫于威壓說出了百夫長姓名,并非有意出賣。”
“我想正因此才緻使你攻城之戰三番兩次落選,自那天起我一直過意不去,日夜難安想找方法補救,經破城一戰,你視險如夷以一己之力青雲直上,直升百夫長,我更覺慚愧,無臉來見,但無意間知曉你在打聽石将軍所在何處,便想盡綿簿之力,四下搜刮消息,是從城中東幽郡逃難而來的百姓口中得知。”
他似乎很在意臉面,想到自己貿然前來的另外一種可能,忙再解釋,“送來消息,絕無他求,也不敢奢求得到百夫長諒解,隻求将功補過,問心無愧。”
他的神情、目色的确是人滿懷歉意才有的姿态。
但要不是他主動說出實情,壓根就不知道的穆懷禦根本就不會在意這些對他而言不重要的事。
更别提事情已過,他要找的人在前方,尋蹤覓迹的路途中注定不會回頭看。
憑借他與人相處觀察得來的寥寥可數的經驗,既然陳垚鳴能特地送來消息,主動賠罪,必是想取得原諒。
穆懷禦認真看他,坦言道:“你不用心懷愧疚,在你之前我并不知曉這件事,他人說與不說我也不會在意。”
他以為這麼說陳垚鳴心中會好受,豈料他聽後臉色更差,站在那手腳都不知道該如何放了。
無奈穆懷禦日來跟着千夫長時局統籌學了一大堆,人情世故像是他與生俱來的短闆,依舊是沒學到半點,一時也猜不透他想得到怎樣的答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