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中郎将,宋國來使已到了門外,姚将軍有要事外出,今日已經不在城内,昨夜特命小人引來使與中郎将會晤,望将軍好生招待。”
姚稚的部屬霍征彎着身子禀報完,客堂内恰到好處的靜無一聲,彰顯着他們的得寸進尺。
但霍征絲毫沒自覺到有何不妥,半晌沒聽見座上那人說話,還徑自擡起頭,視線正好到達那雙飽經沙場淬煉而蒼勁有力翻閱兵書的手。
他再偷偷往上斜瞄了眼,誰知穆懷禦并不在看書,正寂然不動地牢牢盯着他。
霍征與他對視上的那刻便讀出了他眼中未加掩飾,不容越矩的強烈攻擊性,後背不期然一凜。
他下意識垂下頭的同時,站在穆懷禦身側已然被氣到歪鼻子斜眼的王别與章鐵二人,像倆專門維護主子的門神。
“霍公乘,我家将軍都沒答話,你怎麼就自己起了身。”
“難道是你家将軍來前有言,定要對我們将軍無禮才算有功而返?”
這兩邊自三年前就有了水火不相容的勢頭,近兩年又随着爵位與軍職的不斷晉升,利益矛盾頻出,更加引起其部下的不滿,不僅兩位将軍互不服氣,各侍其主的部下也各自不對付。
背地裡雙方麾下的士卒都能為争個演武場而大打出手,但明面上兩邊還是得維持着最起碼的體面。
姚稚昨晚交代他來傳達此話,霍征就做了不得好臉而返的準備,但沒想到他們這次連裝都懶得裝了,能如此咄咄逼人。
他好歹出身世家,比穆懷禦這個賤民出身的中郎将不知尊貴多少,怎麼能得這般輕視。
霍征心裡惱怒,欲反唇相譏,但打狗還得看主人,誰讓這位左庶長是整個西南軍裡勢頭最旺的香饽饽,為人又極其護短,連姚将軍都多加忌憚。
他若想挑釁便是自尋死路,隻得吃下這個啞巴虧,很不情願抱拳認錯道:“王庶長,我絕無此……”
“請吧。”
十六歲的少年比之以往對人的耐性還要有限,他最沒興趣聽些來回奉承的廢話,徑直打斷他,聲音雖已然有了步入下一個年歲的沙啞,隻不過聲調平穩,一如既往分辨不出情緒有何變化。
霍征知曉隻要他開了口,這個爛攤子就算交出去了,随後他等不及收回手,轉臉負氣而走。
他前腳踏出了門檻,王别就先炸了起來。
“他這是什麼意思,求人辦事還敢給咱們甩臉子,他們整一個姚家軍每每好事想不到将軍,越是燙手的山芋越是往這邊丢,真當我們是好欺負的冤大頭,忘了他這麼多年是怎麼當成少上造了?”
要不是穆懷禦自平原之戰後,南征北戰東蕩西殺屢屢立下赫赫戰功,授銜中郎将,姚稚身為他的挂名上屬怎麼也不會一路跟着他的步調骎骎日上。
可惜姚稚是個過橋抽闆,拎不清的庸才,但凡是個長了眼的都該明白過來是多虧了誰他才坐上今日的位置,不趕緊予以重用,還偏偏要跟穆懷禦對着幹,一再借着上級之便打壓于他。
想到這幾年的憋屈,章鐵接下話,“次次都是好事美差輪不到,壞事全想着怎麼推我們下水,他這中軍副帥的位置坐得可真是安心呐。”
這兩人一左一右站在穆懷禦的座椅邊,一唱又一和,吵得他炎天暑月本就雜念紛擾的心愈發煩躁。
“閉嘴。”他甩下手中看了半天沒讀進去一個字的兵書,發出與木質桌邊接觸嘭的一聲響。
兩人立即噤聲,照理說他倆的身份放在姚稚面前,是萬萬不敢直言這些大不敬的話。
可統管他們兩旗十校尉的左翼帥,是個一旦被激怒就算姚稚走到面前,不僅不會看人臉色,還要毫不諱言痛擊對方的狠角色。
加之穆懷禦不常對内多言訓斥,得他真傳的王家軍也都是出了名的說話難聽,就算傳出去大家也見怪不怪。
何況,他們說不說這都已是衆人心照不宣的不公之事。
一将功成萬骨枯,他這幾年踩着多少人的血肉之軀,背了多少的殺孽與人命,姚稚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擋住他再往上升的每一條路。
哪怕雙手早就被染地看不出最初的模樣,但得姚稚的格外照料他就隻能坐到左庶長的位置。
他還要再等多久,再找到何時,才能尋到葉栖。
他已經在原地待得夠久了,穆懷禦磨着牙齒道:“但也确實礙眼。”
兩人平日不管在他面前碎嘴說了多少,都沒見他理會,猛然得了他的認同就似火堆裡再加了一把柴,燃起熊熊大火。
王别覺得他從未這麼氣憤過,活像是他受了這來路的萬般阻撓,還要再忿忿幾句,就被引進的使團攪斷了情緒。
使團走在最前面長得面相頗為正派的五旬男子,進門話還來得及說就莫名其妙被瞪了一眼。
他被這有失禮數的一幕搞得心情不愉,見正座上的那人年紀雖輕,尚知待客之道,朝着王别二人示意一眼,兩人便垂首退至堂下。
陸巡這才面皮上帶着笑意,行禮道:“我乃宋國使節陸巡,奉陛下旨意為兩國往後承平邦交前來。”
和平二字由至他們亡國其中之一的宋國親口說出,沒有絲毫的信服力,隻有惹人發笑的滑稽。
穆懷禦打量着眼下一張張惺惺作态滿是笑意的臉,神色看不出好賴,隻面無表情讓人先看座上了茶。
陸巡與一行同來的三人落座後用袖口擦擦長途跋涉熱出的汗,就這麼喘口氣喝盞茶水的功夫,他便察覺到上座的人将他從頭到尾掃視了一遍。
陸巡眼珠轉了半圈,不緊不慢将這一杯熱茶吹溫了仰頭都灌下肚,終于聽那神色莫測的人開口道:“說吧,你們的皇帝是想怎麼和平共處法。”
他的語氣當中沒半點感興趣,反而透露着速戰速決的催促,說白了就是想趕緊聽完趕人走。
他們好歹是打着兩國友好邦交的名義,代表着宋國遠道而來的特使,他不過是少上造不在晃州城内随手甩給的一個區區身居左庶長的毛頭小子,還真拿自己當回事了。
竟狂妄到他們一行人從進門到坐下都始終沒起身迎過一下,還跟打發乞丐一般,面對年長他許多的長輩說話如此輕狂。
當即惹怒了陸巡對面一位橫眉豎眼的使節,隻不過他剛甩袖起身,便被陸巡眼疾手快攔下,呵斥,“楊滔,不可對左庶長無禮!坐下!”
那人心不甘情不願哼聲坐下,陸巡便瞬間轉臉,拱手笑眯眯向穆懷禦說道:“聽聞姚将軍下一步欲往西北,進軍芷江,與我軍駐守的黔陽恰距不過百裡,近來我軍湊巧得知李國朝廷要從梁州而下,奪取黔陽,我軍連年征戰兵困馬乏必然失守,一旦黔陽失陷,屆時李國定會再往西南而下直取你軍現居大營晃州,威脅之大可見一斑。”
“既然如此,為何你我兩國不兩得其便,你軍在進軍芷江前先入黔陽城,解了黔陽之危,于你于我都是益處良多,此一戰兩國化敵為友,握手言和,往後不說再次互通貿易指日可待,也能更好地達成共敵李國的同盟。”
今時不同往日,三年混戰過後,天下雛形已定。
宋與李國打了四五年未停戰,邊疆已被李國吞并兩州,李國在原有故土的六州之上,雖再占據宋兩州,大夏五州,但國内早因政見不合人心不齊後爆發了兩次世家大族反朝廷的内亂,此後多州郡縣各自擁兵,不再聽候朝廷調遣者數不勝數。
更有地方完全無視朝廷,自發略地侵城,自封為王,看似擁有十四州的萬裡河山,真正能為李國朝廷所用的卻隻有一半,八州之地。
而打着原大夏複國名号的西南舊部,雖趁着兩邊打得不可開交之時,銷聲匿迹般收複四州,但四州疆土隻有原故土的三分之二在手,其主要分布在西南側的恭、沅、青、交四州。
除原三國瓦解後散落在外被各方暗潮占據的疆土之外,暫且明了的勢力大頭可分為三股,奉穆氏一派成為能征慣戰強大兵團的西南舊部,操縱東北方的李氏朝廷與退守西北側的宋氏王族。
其中和李氏交戰最多的宋氏,盡管憑借立國根本的精兵利甲威震四海,可累年戰火下來百姓将士死傷不可計數,再好的武器無人鍛造,矢盡兵窮,國力自然如洩氣的鞠球,不可移易的衰弱,再難對敵。
失了整整兩州百餘縣的宋國此刻若再不設法打破僵局,便八成有步入亡國之夏的後塵。
“左庶長,你看意下如何?”
身負國脈民命的陸巡還算恭而有禮地說罷,卻遲遲沒聽見穆懷禦說話,隻好再次開口詢問。
可惜穆懷禦不是他以為的初出茅廬的愣頭青,也沒他猜得那麼好糊弄。
天下大勢他比誰都看得明白,也清楚記得當初是多虧了誰的一番助力大夏才徹底亡國。
陳年舊賬還沒清算,剛要打芷江以便收複沅州的節骨眼上,他們就厚顔無恥地聞着味爬來,打得是什麼算盤,穆懷禦審度兩眼便心知肚明。
說的好聽些是為了兩國此後的和平,路過黔陽時停兵守城幫他們做個順水人情。
實際不過是徒托空言,用莫須有的同盟之由白白替他們打仗,既穩固了黔陽,又斷了他們往後收複此地的念頭,一箭雙雕的鬼主意,以為他還是沒斷奶的狼崽子,好哄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