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汗看看肅安王,又扭頭看看平樂,嘻嘻笑着,“王爺有所不知,平樂如今懷上了身孕,本汗不放心她不在自己身旁,所以,還請王爺體諒。”
肅安王也不勉強,将碗中酒一飲而盡,随手撂在一邊,微微笑了笑,“那就恭喜可汗了,陸奔,把禮物呈上來。”
陸奔應聲上前,手裡托着一個木盤,盤上還蓋了一層紅綢。
肅安王掀起紅綢,取出一枚八龍紋金帶扣,龍身上嵌着的綠松石和紅寶石在陽光下熠熠奪目,衆人啧啧稱奇,可汗也面露欣喜之色,才要伸手去接,卻見肅安王拿着金帶扣,往後退了一步。
可汗的手滞在半空,不解的看向他,“王爺這是何意?”
肅安王笑着解釋,“此乃禦賜之物,還請可汗跪下謝恩。”
可汗還未作聲,穆則帕爾卻已按捺不住,拔刀上前,大喝一聲,“放肆!”
可汗揮揮手,示意他退下,又沉聲問肅安王,“你要本汗跪你?”
肅安王搖了搖頭,朝着東方拱了拱手,“不是跪我,是跪皇上。”
可汗咬咬牙,往後退了一步,跪下謝恩道,“臣蘇裡唐謝大魏皇帝陛下恩賞。”
肅安王笑而不語,上前扶他,将金帶扣擱到他手上,随即看向平樂,眼中多了幾分柔和。
他從木盤上取下一對玉镯,遞給平樂,溫聲道,“我來之前,淑妃娘娘特意召見了我,要我将這對玉镯帶給你。娘娘說這是她當年的陪嫁之物,她的母親——也就是甯遠侯夫人,你的祖母,親自給她壓在箱底的嫁妝。”
平樂死寂的臉上閃過一絲驚詫,擡頭定定的看着他不說話。
肅安王仍是笑着,繼續說道,“玉中自有乾坤,今攜此物,一賀妹妹有孕之喜,二祝可汗與妹妹恩愛長久,白頭偕老。”
可汗瞥了一眼玉镯,見它成色普通,紋樣簡單,心裡并不感興趣,轉身坐回了座位上。平樂顫着手接過,順勢戴上,屈膝行禮拜謝。
肅安王扶起她,随即也回到了座位上,武士見他走了,握着刀的手緩緩落下,穆則帕爾、巴吐爾也都松了口氣,不再看他們,繼續和席上諸人把酒言歡。
台上歌舞升平,台下觥籌交錯,場面一時又熱絡起來。
平樂慘白的臉上滲出一抹血色,她偷眼看向肅安王,他微笑着點頭緻意。
她又看了看他身側的悠悠,目光忽地一頓。
悠悠自從進了肅安王的營帳之後,便換上了大魏侍女的衣裳,對外隻說是跟着肅安王從大魏過來的,西域舞女同大魏侍女的妝容本就有着天壤之别,因此也無人疑心,至于從前的尤辛,舞女本就是玩物,西域人怎會把一個玩物放在心上,見她許久不歸,隻當她是被哪個西域權貴看中留下了,因此全不在意。
雖然時隔多年,平樂還是一眼就認出了當年的貼身侍女悠悠,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悠悠,眼中淚光閃現,悠悠回她一笑,似是安慰,又似是久别重逢的歡喜,随即忙又垂下頭去。
可汗和穆則帕爾喝了幾碗酒,轉頭看看平樂,見她正在出神,便順着她的視線尋了過去。
肅安王正和孟甘說話,他身側的悠悠低着頭,默默跪着給他斟酒。
可汗掃視一圈,沒看出什麼端倪,便又收回視線,盯着平樂眼裡的淚花,“在看什麼?”
平樂見問,慌忙回過神來,胡亂抹了把臉,歎了口氣,道,“在看晗安哥哥。時歲荏苒,我自嫁到這裡,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了六七年了。當初,我和晗安哥哥分别時,雖不是死别,卻也是生離,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活着見他一面,這樣一想,倒也沒什麼好遺憾的了。”
她說得悲戚,可汗也不禁有些動容,伸出手幫她擦了擦眼淚,安撫道,“你若是聽話、溫順一些,又怎會吃這麼多苦,以後好好跟着我過日子罷,我會照顧你的。”
平樂心中冷笑,面上卻裝出感激的神色,柔聲說,“從前是平樂年輕不懂事,吃了許多苦頭,也怨不得旁人。如今懷了大汗的孩子,隻求大汗給一條活路,平樂就感激不盡了。”
可汗應了一聲,伸手撫弄着她鬓角的碎發,笑問,“怎麼竟像變了一個人似的,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
平樂心頭恨得滴血,她轉了轉腕上的玉镯,狠命壓下對他的恨與惡,摸着肚子,強笑道,“許是有了孩子的緣故吧。”
可汗點點頭,隻管攬着她笑。
酒過三巡,肅安王起身作别,“天色也不早了,本王這就回去了。”
可汗起身攔住他,“忙什麼,王爺難得來西域一趟,本汗還想多敬王爺幾碗酒呢。”
肅安王笑着回絕,“今日已經喝了許多了,明日還要早起趕路,就不叨擾可汗了。”
可汗聽聞他要回京,心中一喜,忙問,“王爺這就要走了?”
“嗯,已經逗留多日了,今日見到平樂,我也算不虛此行,該回去向父皇複命了,平樂身子一向嬌弱,還望可汗多多照顧,别讓她受委屈。”
可汗摟了一把平樂,滿口應承,“這個自然,本汗的女人,本汗當然要疼。”
平樂配合地笑笑,眼神中卻還是掩蓋不住的凄楚,她定定看了肅安王一陣,忽然跪下,行了一個大禮,肅安王連忙上前攙她,她卻不肯起,口中說道,“這一禮,是給父皇的。”
肅安王不好再扶,隻得站在一旁默默看着她。
她磕完頭,直起身子,含着淚笑道,“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處用将軍。六年多了,我時常好奇,父皇可曾會有那麼一絲絲後悔。兄長回去替我問他一句,可好?”[1]
肅安王胸口悶悶的難受,他真狠不能現在就當着平樂的面,一刀宰了那個畜生,可是,若無必勝的把握,他絕不能拿全軍将士的性命開玩笑。
他深吸了一口氣,“好。”
平樂牽了牽嘴角,神色蒼涼,又跪下行了一個大禮,“這一禮給我母妃,她生我養我,我卻不能在她跟前盡孝,這是我的罪過。煩請兄長回去轉告她,我們母女此生再見已無指望,隻能來世,再報她的養育之恩了。”
肅安王聽這話頭不對,急忙出言制止,“平樂,别說傻話。”
平樂自顧自站起身來,沖他甜甜一笑。
刹那間,他不由得有些恍惚,仿佛平樂一下又變成了當年那個跟在他身後的小女孩,他低頭掩飾眸中的感傷,無意間瞥見自己一身的甲胄,愣了愣,忽而自嘲地笑了起來。
他們,都再也回不去了。
平樂微微屈膝,向他行禮,“兄長,平樂還有一事相求。”
肅安王一把扶住她,“平樂,你說,不論你說什麼,我都答應你。”
平樂感激地笑了笑,“母妃隻有我一個女兒,她年歲已高,估計以後也很難再有身孕了,宮裡的日子難熬,晗安哥哥,你若有空,就代我多去看看她,陪她說說話吧。”
肅安王颔首,“你便不說,我也會去的,你放心,淑妃娘娘一切都好,隻是時常惦念你。”他歎了口氣,伸手握住她的手,“平樂,你要好生珍重啊,日子還長,别這麼悲觀。你方才托我轉達父皇和淑妃娘娘的話,不是大逆不道就是胡言亂語,我可不想跟着挨罵。你還是等哪天自己見到他們兩個了,親自去說吧。”
平樂感覺到他的手指在玉镯旁邊轉了個圈兒,而後才緩緩松開。
平樂擡眼看他,目光格外沉靜,“生死有命,一切都不必勉強。”
肅安王抿了抿唇,“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平樂,相信我。”[2]
平樂沉默半晌,終是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