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成如遭雷轟,霍然站起身來,“父親,此女留不得!”
台上扮着花臉的淨角兒樊哙正唱得起勁,他的唱腔粗狂洪亮,衆人聽得認真,并未留意席容炎和彌成這邊的動靜。
席容炎環視一圈,向席容夫人使了個眼色,席容夫人會意,一隻手抱着憧兒,另一隻手拉住席容珵,帶着殷氏坐到左邊那張桌子去了。
彌成神色木然,依舊佇在原地。
“成兒,坐下。”
彌成坐了下來,可整個人仍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摸樣,“父親,你當年派人殺了她全家,她若有一天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她——”
席容炎打斷了他的話,“我不僅不怕她知道,恰恰相反,我還得讓她知道,因為要殺她全家的人不是我,而是皇上。”
彌成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嘴一張一合,終于還是一句話都沒說。
席容炎夾了一筷子魚肉,挑了刺兒,又就了口酒,慢慢咀嚼起來,“十多年前的事兒了,你不知道,我今日說與你聽。皇上的江山是從馬背上奪來的,他得位不正,登基以來,一直忌憚陳玄赫鎮西大将軍的威名,卻又礙着與他的兄弟情,不能明着下手。那時,霍霆已死,相位空懸,皇上用宰相的位置誘惑我,讓我替他背鍋,先斬後奏,燒了陳府。”
酒烈嗆喉,他突然大笑起來,似是嘲弄,又似酸澀,啞聲道,“天下人都以為是我挑唆皇上,陷害忠良,說我是佞臣、奸臣、權臣,活該下阿鼻地獄,受千刀萬剮,殊不知,一切的一切都是皇上的主意,我不過是他推出來的活靶子,替他受這天下人的唾罵!他篡位以來,先是抄了先帝的兩姨兄弟甯遠侯,後又排擠太後的本家方家,逼得太後住進西山,再不過問朝政。他想把所有的權力都攬在自己手裡,又怎麼會容得下魏皇後的霍家、陳玄赫的陳家?”
“這十幾年來,娘娘寵冠後宮,我呢,為相前朝,席容家看着是風頭無量,可我們不得人心啊!霍家手握兵權,林家進了内閣,方家雖然退了一步,卻還掌着南邊鹽使司的肥差,可我們席容家呢,我們有什麼,我們什麼都沒有!沒有兵,沒有錢,有的隻是個權臣的名兒!我費勁心機,同吏部尚書李茂聯姻,将珵兒許給他那個一事無成的小兒子李蓮蓉,才有了在朝中培植親信的機會。可是,那些落魄世家仗着自己祖輩的餘蔭,還是不把我們放在眼裡!”
席容炎“啪”的一聲撂下筷子,“反正我已經擔了這個權臣的名兒,還不如更進一步,如曹孟德般,挾天子以令諸侯,我看以後,誰還敢輕視我們席容家!”
彌成聽得怔愣,他像是掉進了一張布滿灰塵的權力巨網,費力的想要從中捋出一條思緒,“所以,父親留着席容煙,是想着萬一有一天到了絕境,還能靠她聯合陳家的勢力——”他頓住,片刻才道,“陳家的人都死絕了,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毛丫頭還能成什麼事兒?”
“陳玄赫當年屢挫西域,威名遠揚,他麾下的四萬陳家軍,個個都是鐵骨铮铮的漢子,皇上能殺陳玄赫一人,可他能殺盡追随陳玄赫的将士們嗎?他不能。所以,他才要借我之手,以叛國之罪平息他們的怒火。陳玄赫全家是死了,可他帶出來的軍隊還在,這些人一分為三,一部分跟着李憐灼,守在玉門關吃沙子,一部分劃給了霍淳,留在城中,拱衛京畿,還有一部分由肅安王帶着東征西讨,平息叛亂。這三方,都是牽一發而動全身啊。”
“如此說來,她确有大用。”
“還不止,”席容炎冁然一笑,把玩着手裡的酒盅,那裡頭映着黑漆漆的天,隻有邊上沾了點兒稀薄月色,他略晃一晃,那抹微光便四散碎開,再也合不攏了,“皇宮守衛森嚴,霍淳更是個難對付的角色,我們沒有兵權在手,若要硬闖,勝算不大,可我們若是借着送親的名義,便可神不知鬼不覺的溜進皇宮。”
“父親是想要在席容煙出嫁那日,起兵謀反?”
“這不叫謀反,這叫清君側——”他沒再說下去,因為他看到一抹俏麗的身影正從山上飄落,像是一團紅雲,越飄越近,他坐在桌前,似乎已經隐隐嗅到了那縷梅香。
彌成順着他的目光,向山上看了一眼,眼神有些閃爍,“兒子鬥膽問一句,父親對她,真的沒有私情嗎?”
席容炎還望着那團紅雲,并未回頭,隻問,“為何這麼說?”
彌成嗫嚅道,“聽母親講,父親新納了紅翠館裡的一個娼妓,父親不是這樣不謹慎的人,隻因那娼妓的眉眼間有三分像——兒子原本是不信的,可是剛剛見了她,倒是有些疑心了。”
席容炎收回目光,側臉看他,眸色森然,彌成被看得透不過氣,不覺低下了頭,“兒子失言了。”